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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沈園

時間:2012-06-29 09:05   來源: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遊 《沈園之二》

  一縷幽怨的簫聲,斜斜地掠過花格木窗,渲染了我意猶未盡的情愫,如水長流。恍惚里,我聆聽著西施用哀慟搗碎流雲的腳步聲,倣佛看到唐琬的淚水綴在白蓮之上,瞬間凝成陸遊的小窗留月。

  窗外,烏篷船載著多情的紅男綠女,穿過時間的長河,泊到蘭亭鵝池里,採一束天光雲影,晾幹成王羲之恣意翩躚的墨韻。遠處,石拱橋連接著她彎彎的情結,摘一抹白鵝飄然的舞姿,嗅著不知從哪家作坊逸出的女兒紅酒香,沉浸于水鄉的卓越風情里,水袖的翩躚,走不出的仍是她那傘濛濛細雨。

  在這秋雨闌珊的季節,我忽地想起了他的《釵頭鳳》,一種淡淡幽幽的美麗便從字里行間清溢而出。或許,是古人的情緒所致吧,我也莫名地感傷起來,不是因為秋雨的涼,不是因為秋雨的愁,只是一種倦倦的思,輕輕的怨瞬間鋪天蓋地襲來。

  記不清曾幾何時,我也是如此的倚樓聽風看花落;記不清多少的前塵往事,一如前世夢幻。一直以來,我是心靈寂寞的守更者,習慣在文字里放縱自己的靈魂,寄托淡淡的不羈和無奈的期盼;一直以來,我是自我世界最孤傲的舞者,習慣了和自己的只影跳著世上最美的華爾茲。

  八月,秋雨來了,濕了一地的落紅,便想去目睹這江南煙雨的朦朧,看她溫柔而多情的爛漫,看她盡情在風中的飄灑。一夜間,殘夏的酷熱不再,絲絲涼意涌上心頭,裹上體膚;又一夜間,葉落紛飛,飄零滿地,平添了幾許凋零和淒涼。

  只是,狂風掃落葉,卷起的是生與死的眷戀,化作變蛹的飛蛾,用自己最美的撲火給世人帶來了一場驚心動魄;生命輪回,重生的艱辛和新生的驚喜卻又是無與倫比的執著和堅強。

  只是,人生又曾如此幾何?

  秋雨是多情的,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古人的“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秋雨是善感的,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古人的“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雨,尚未停歇,心事已如妁紅的楓葉已然盛開,無限溫柔地綻放,妖冶地燃燒她的風情。我在落英繽紛中望穿了秋水,一直在等待伊人從秦時明月漢時風中走來,一直在等待伊人奏響唐人的琴瑟宋人的簫,于是,便隨著晶瑩剔透的心事,和流連天幕的悲情人,一起走進那凝結了千載纏綿悲愴的沈園,十指緊扣,用流水清音,彈出一幕煙雨江南,聆聽這細雨中的輕語呢喃,任清淚滴落成淵,任文字曼舞成花。 

  東風破,皓月明,煙雨蕭蕭,似聞當年離索聲。沈園雖為私人花園,與陸遊,與唐琬卻無直接關聯,但後人卻已將她看成陸遊的園,看成唐琬的園,看成愛情至上的園,一闋《釵頭鳳》,更引來無數有情之人前來憑吊千百年前的愛情,感受著他們的心傷,傾盡所有卻不能留住他們華美的一瞥,只能任所有的夢想在滾滾紅塵中浮浮沉沉。

  到紹興的第二天,我們就去遊覽了沈園。那一日,沈園的天,陰沉沉的,風吹在臉上有點冷。遠處,淡淡的古樂飄來,悠悠揚揚,雖說一聽就知道是電子樂器演奏的,我心依舊感動著。要知道,唐琬逝後,哪里又能尋得撫琴的紅酥手呢?

  低低的琴聲,帶來的是幾分冰涼的憂思,幾分潮濕的惆悵。是啊,這里是沈園啊,如果沒有《釵頭鳳》,如果沒有那出愛情悲劇,沈園似乎也就沒了靈氣,又怎會有其它江南園林的那份閒暇和從容呢?那段至死不渝的愛情,早已跨越了時空,那兩闋《釵頭鳳》,早已縈繞在沈園,而陸遊與唐琬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依舊在八百年風雨里哀哀地唱著,在南宋的歷史畫卷中攝人心魄。

  整個沈園並不大,亦不甚壯觀,園內水榭如雲、花木扶疏,頗具宋代園林特色,就連那些復修的亭臺樓閣,竟也在微風里,顯得樸拙而溫厚,自有一番獨特的氣質。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八百年過去了,葫蘆池還在,修整過的池塘里的池水清淺,我暗思,架于其上的那座青石板小橋,大概就是陸遊曾在《沈園》詩中提過的“傷心橋”了吧?

  傷心橋,橋傷心。愛情,也常于寂寞傷心里綻放在內心深處,于是,暗中揣測,當年的陸遊或許就因了這份莫名的傷心,一直守在橋下等待一個最美的時刻,等待那絕代的人兒與他攜手一生。徘徊,我在橋上徘徊著,試圖尋覓當年沈園舊事中的唐琬遺韻,試圖尋覓當年陸遊與唐琬相逢時對她的驚鴻一瞥,哪怕是一枚腳印,哪怕是一瞬秋波,卻不知,尋尋覓覓,覓得的只是那一抹無法拭去的憂傷。

  傷心橋猶在,橋下波紋漣漣,可那照影的麗人何在?我凝視著橋下的池水,也凝視著水中自己的臉,如今多了幾許的風霜和無奈,正如這沈園遺憾的夢,在多少人身上重復流連著。回眸間,又有誰會想到,這一池清水曾照過美人如許?這水畔曾灑下笑聲如許?

  悠緩的旋律,回響在我的耳畔,這首曲子不是用鋼琴敲響的,也不是由管弦樂隊演奏的,仔細聽來,卻是古琴。每一個音符,都在述說無限的愛和思念,流動著刻骨的憂傷,聽來別有一種深味在其中。

  城牆擋不住記憶,沈園芳草萋萋,每踩出一步都會踏痛陳年往事。那一年,因唐琬無子,母親逼迫二十一歲的陸遊停妻再娶;十年後,三十一歲的他在沈園與唐琬重逢,彼此已是各有家室。唐琬送酒款待,陸遊思緒千萬、百感交集,揮筆在壁上寫下千古絕唱《釵頭鳳》: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遊 《釵頭鳳》

  時光如橋下東逝之水,舊日沈園不在,折柳飛絮,剪不斷一闋纏綿悱惻的愛情。那一場重逢之後,終換得音杳人渺,一任消逝變得絕美,一任回味變得心動,惟有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然,在流年里走過千年的沈園,究又浸濕了多少人的心事?

  世間萬物,總是等失去了才知道可貴。沈園一別,唐琬咽淚裝歡,抑鬱而終。這八百多年凝結成的淚水,自此落得江南的多雨與潮濕,淋濕了後人的思緒,卻擦不幹世間的眼淚。經年後,陸遊再遊沈園,一個早已香消玉殞,一個卻是風燭殘年,再回首,悵然雨中,物是人非,只余傷心橋上跌跌撞撞、搖搖擺擺,人面梅花話淒涼!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年年綠柳,係不住流年;一竿風月,怎敵過煙雨?一轉身就是訣別,一轉身便是來生。紅塵萬丈里,誰能握住紅酥手,飲盡黃滕酒,在你我耳畔輕聲低訴起:“死生契闊,與子同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彩蝶迎東風,人間相思情。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春天的沈園,綠柳如織,有的依牆而立,有的立于道旁,把整座園子渲染得春意濃濃,踏進園中的那一刻,他已夢落其中。恍惚間,一支釵頭鳳,穿越歷史的時空,遺落在他眼前,卻有一雙紅酥手,輕輕將其拾起,任他重新替她簪上烏黑油亮的發間。那是他們的定情之物,那一年,他成了她的夫,而她亦成為他的妻。可她終究未能贏取婆婆唐氏的好感,幾經波折,一對有情人終于被迫分道揚鑣,從彼此的世界里逐漸淡出。又是一年春來早,還是那支釵頭鳳,還是在沈園,他們再次邂逅,可時過境遷,當再次手捻那支釵頭鳳的時候,唐琬早已淚濕羅衫,卻是無語問蒼天,只余一闋情詞,一杯黃滕酒,在他眷戀的眼神里默默退去。

  十年了,離開她已經整整十年。她已成為趙宋宗室趙士程的妻,他亦早已更娶王氏女宛今為妻。再見她時,沈園里亭臺依舊,園林深邃、垂柳依依,她步履蹣跚、孤影徘徊,那份扯不斷的情依舊在他心底蔓延。他似乎在期盼著等待著什麼,舉目四望,滿心惆悵,這個曾經給他和唐琬增添無限愛戀的庭園,又怎不使他思緒萬千?當那縷熟悉的幽香飄來,當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輕移蓮步、慢搖羅扇,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的心頭又如何能不升起難抑的狂喜?

  她,依然素衣淡裙,依然嫵媚嬌羞,只是,眉眼間多了些許的憂愁和憔悴。他多想走上前去,傾訴心中揮之不去的情殤;他多想如當初一樣,牽著她的紅酥手,為她撫平眉間的輕愁……可是,現在,他不能!四目相對,長歌當哭;千古遺恨,情何以堪?沈園柳老不吹綿,唯有無語淚雙流。時間,便在這一刻,凝固;他的心,亦在這一刻,凝固。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她本是他的表妹,名琬,字蕙仙,自幼文靜靈秀,與年紀倣佛的他青梅竹馬、情意相投,是雙方父母和眾親眷眼里最為出挑般配的一對。那一年,他捧著母親準備好的釵頭鳳作為信物,前往唐家提親,她便水道渠成地成為他夢寐以求的花樣新娘。他才情縱橫、出口成章,她風情萬種、麗質天生,新婚燕爾的他們常借詩詞傾訴衷腸,花前月下,互相唱和,宛如一雙翩躚于花叢中的彩蝶,眉目中洋溢著幸福和諧,說不盡的纏綿,道不盡的繾綣。

  因貪戀閨房之樂,陸遊竟不知今夕為何夕,把什麼科舉課業、功名利祿、甚至家人至親的希冀都暫時拋置于九霄雲外。那時的他已經蔭補登仕郎,但這只是進仕為官的第一步,緊接著還要趕赴京城臨安參加“鎖廳試”以及禮部會試。新婚後的他流連于溫柔鄉里,根本無暇顧及應試功課,不曾想卻惹怒了一向威嚴而專橫的母親唐氏。

  唐氏一心盼望兒子金榜題名、登科進官,以便光耀門庭,目睹眼下的狀況,她大為不滿,幾次以姑姑的身份,更以婆婆的立場對唐琬大加訓斥,責令她以丈夫的科舉前途為重,淡薄兒女之情。但陸、唐二人情意纏綿,無以復顧,情況始終未見顯著的改善。唐氏因之對兒媳大起反感,認為唐琬實在是唐家的掃帚星,將把兒子的前程耽誤殆盡,于是她來到郊外無量庵,請庵中尼姑妙因為兒、媳卜算命運。妙因一番掐算後,煞有介事地說:“令媳與令郎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誤導,終必性命難保。”唐氏聞言,嚇得魂飛魄散,急匆匆趕回家,叫來陸遊,強令他道:“速修一紙休書,將唐琬休棄,否則老身與之同盡。”

  這一句,無疑晴天忽起驚雷,震得陸遊不知所以。待唐氏將唐琬的種種不是歷數一遍,陸遊心中自是悲如刀絞,但素來孝順的他,面對態度堅決的母親,除了暗自飲泣,卻是別無他法。迫于母命難違,陸遊只得答應把唐琬送歸娘家,就這樣,一雙情意深切的鴛鴦,行將被無由的孝道、世俗功名和虛玄的命運八字活活拆散。

  臨別的那一日,情愛彌深的他與她自是難舍難分。他更不忍與她就此訣別,于是瞞著母親,另築別院悄悄安置下她,一有機會就前去與她鴛夢重續、燕好如初。無奈,紙總是包不住火的,精明的陸母很快便察覺了此事,勃然大怒之下,嚴令二人斷絕來往,並為他做主,另娶溫順本分的王宛今為妻,徹底切斷了他們之間的悠悠情絲,他也只得收拾起滿腔的幽怨,在母親的督促下,重理科舉課業,埋頭苦讀經年,在二十七歲那年只身離開故鄉山陰,前往臨安參加“鎖廳試”。

  在臨安,陸遊以扎實的經學功底和才氣橫溢的文思博得了主考官陳阜卿的賞識,並被薦為魁首。然而獲取第二名的恰好是當朝宰相秦檜的孫子秦塤,秦檜深感臉上無光,于是在第二年春天的禮部會試時,硬是借故將陸遊的試卷剔除,使得陸遊的仕途在一開始就經歷了風霜雪雨。

  禮部會試失利,陸遊回到家鄉,家鄉風景依舊,人面已新。睹物思人,心中倍感淒涼。為了排遣愁緒,陸遊時時獨自徜徉在青山綠水之中,或閒坐野寺探幽訪古;或出入酒肆把酒吟詩;或浪跡街市狂歌高哭,過著悠遊放蕩的生活。也就在此時,在禹跡寺的沈園內,他邂逅了別後已是十年的前妻唐琬。

  目光,交織在一起,卻是恍如夢中,已然分不清眼簾中飽含的是情,是怨,是思,還是憐?他始終忘不了昔日種種的花好月圓,以至于千年之後的我更是無法想象,那一年,當他們目光相觸的一剎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他心中涌起的萬丈波瀾,又如何收攏在那小小的胸膛之中?

  我倣佛看到,手執唐琬送來的黃滕酒的他,渾身顫抖不已;又倣佛看到,疆場上颯爽英姿的他,卻是淚水長流縱橫。罷罷罷!萬千話語無從寄,一闋素詞道濃情!蘸著淚水,筆走龍蛇,只是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他用書卷氣十足的手,在沈園的牆壁上,為唐琬,亦為後人,留下了千古名殤。千年後,當我伴著幽幽古樂出現在沈園的時候,不經意間,卻將千年前遺落的那場美麗的痛,再次拾起。春依舊,人非昨,也許那時的陸遊,最能體會近在咫尺、遠在天涯的感覺。是悲傷,還是嘆惋?她滴下的淚痕瞬間濡濕了紅綃,卻在他心頭留下無盡的痛,那一場美麗的邂逅,也只余傷心橋下的春波,幻是驚鴻影來。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琬的一滴清淚,在陸遊筆底纏綿悱惻了幾個世紀。恍惚里,我倣佛看到,那如血的殘陽下,一襲長衫的他,單薄著身軀,從遠古走來,從發黃的線裝書里走來,一條長長的背影,伴隨著惆悵,一拖就是千年。

  唐琬,你在哪里?你可知我又來看你了嗎?那年那月,他信步走在那曾是她驚鴻一瞥踏過的石橋上,未見如她芳顏的桃花,怕是已經落盡,卻見一池碧水在斜光倒影中悠悠蕩蕩,幾只春鴨正怡然自得地浮水穿行。他一直堅信,她就那樣留在了沈園,漫步傷心橋上,他依然能感覺到她當年輕盈的步履、飄香的衣袖。而我,亦在千年之後,穿梭在他曾離不開的沈園小徑上,傾聽著他從八百年前傳遞過來的那份深埋心底的牽挂和銘心的思念,期待著在孤鶴軒、八蚑樓,或是冷翠亭里,能與他心心係念的那個女子從容相遇。然,我終是沒有覓到她的芳蹤,卻浸在“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刻骨相思中,無語殤然,唯見這眼前的葫蘆池,仍然和著清風,守候在他身旁,見證著他和她的愛情,陪他走過風風雨雨、魂牽夢縈的八百年。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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