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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懷愁緒

時間:2012-06-29 09:02   來源: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遊 《夜夢沈氏園亭二絕之二》

  窗前的風鈴,驚碎了久遠的芳夢。夜,悄無聲息地從身畔溜走,無處尋覓,不經意間,初秋的味道便和著寡淡的鹹味似輕綢般從我臉上滑過,留下慘慘戚戚的暗影,浮動。

  水樣的沈園,依然在眼前漾了幾漾,便融入了次日空蒙的晨光。在蒹葭蒼蒼的柔波里,在鑒湖之濱的瀲艷里,在山寒水瘦的空靈里,凝眸處,又添一段新愁,一切只因遇見了他,于是,朦朧里回味著漸遠的幽夢,不禁在心中感嘆:世間的事,究有多少值得追憶?世間的情,究有多少耐得住久長?世間的人,又有多少經得起咂摸?

  那年,一宵冷雨埋葬了淒艷名花,亦埋葬了愛恨糾葛,只任情思綿邈、冷俏絕倫。和煦的清風吹不散他眉間化不開的濃墨,清涼的秋雨褪不去他指間淡不了的紋絡,濃艷的秋陽曬不幹他靈魂間忘不卻的心殤,消褪如潮的記憶被時間蹂躪,早已變得面目全非,那草長鶯飛、杏雨梨雲的詩情畫意,亦隨同唐琬的的墨香流韻消散于浩淼江海,殘留在他眼角的唯有她冰涼的氣息。

  今朝,一縷浮光緩緩爬上嘴角,染指流年,我靜立窗前,細數他身前的點滴,回憶。留戀春光乍泄時的幾枝折柳,沉溺柳暗花明時的幾分妖嬈,醉心雙柑鬥酒時的幾許肆意,卻不知會有誰人能懂他三尺青峰龍吟劍,一嘯震天?又有誰人能憐他年少意氣,錯失了那段紅塵良緣?江湖心,終被打磨成念珠的圓潤,毫無棱角。該何去何從呢?伊人不在,壯志憊酬;廟堂居遠,江湖已倦,或許唯有古巷的幽深,可包容他一顆遊子心,使其免受飄零之苦,容其在佛前覺悟,修行得道,直至飛升西天。

  她走了,猶如一片風中的落葉,在沈園柳絮漫天的春天里,飄逝。花開花落,春去春來,南宋的春天換了一茬又一茬,盡管他書劍相隨、南徵北戰,心還是離不開故鄉,離不開沈園,離不開那個凋謝在爛漫春光里的她,晚年更是“每入城,必登禹跡寺眺望,不能勝情”。

  我知道,他在眺望沈園,眺望園中的宮牆柳、閒池閣,眺望葫蘆池上還是不是春波綠、驚鴻來,眺望冷翠亭中還有沒有紅酥手、黃滕酒。他是相信的,相信她沒走,一直就在沈園,不然,他不會托著風燭殘年的病軀隔幾年就來這里探望一回。

  每一茬春天都是那麼短暫。千百年如若一瞬,一瞬卻化作永恆。他明白,能賦予他鮮活生命的,定是那身裹錦繡的丁香女子,所以,經年過後,他仍願意撐一枝長篙,徘徊在她深沉靜默的眼眸中,流連忘返;仍願意織一簾幽夢,網羅她遺失在塵世的芬芳,情不自禁;仍願意撫一把素琴,呼喚她決絕轉身前的溫存,癡心不改。

  浪漫沈園里,柳色染了客舍,亂花迷了人眼,潭影空了人心,一年又一年,只是不見她暗弱的身姿。梅花落,曲徑幽,幾年離索軟流雲;子規啼,山河在,一腔愁苦念舊人。然,蓮花的嬌羞,只是等在季節容顏里的錯誤,終明白他不是歸人,甚至不是過客,卻是一片遊走的塵埃,在錦致斑斕里存生。如果,僅僅是如果,鑒湖上依舊歌舞升平、燈紅酒綠,是否她便可以在他的注目里得享天年、安度余生?

  憶往昔,黃昏月淡的低語,尚有燕臺的淒涼落寞。縱饒有,寒潮孤影的殘照,亦難抵畫舸的青綾紅箋。夢中本是傷心路,無奈淚洗此情不願醒。剔盡寒燈,獨唱獨酬亦獨憐,然,美夢難成,寫滿往日情思的詩稿,盡數奔向盛大的灰燼,無怨無悔。山河破碎風飄絮,他無奈,心心係念的人早因他香消玉殞,墜落在韶華歲月里,只留給他一杯回憶的苦酒。

  四十年了。彈指一揮間,四十年便又匆匆過去。六十八歲的陸遊重遊沈園,心中無限感慨。光陰荏苒,桃花還記得“沈家花園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柳枝還記得“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碧水還記得“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如煙似霧的夜色,在他蒼老的面龐里氤氳著一段蒼涼的往事,她曾驚鴻照影的一池清荷,崆峒為她箏琴處的一段音符,搖曳她曠古空靈的曲音,化作絕塵的哀怨,在他耳畔縈繞,縱是醉生夢死,也不願醒來。

  沈園的舊牆上,她附和的那闕《釵頭鳳》赫然入目,惹他心驚。四十年,一霎的輕別,竟是生命無法彌補的錯。這一錯,是春如舊,人空瘦;這一錯,是桃花落,閒池閣;這一錯,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這一錯,是人成各,今非昨;這一錯,是雨打病魂,咽淚裝歡;這一錯,是相聚無期,陰陽永隔。四十年,一霎的輕別,竟是他半世的孤單。他可以重新步入沈園,而她,卻再也不能來。她的《釵頭鳳》,字字句句扣打著他的心弦,那杯黃滕酒也讓他足足品了四十年,竟然還是咽不盡的悲哀與苦澀。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輕輕念著她的和詞,割不斷的思念便凝聚在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沈園中。夜,靜靜地在死亡的邊緣徘徊,黎明的光澤與月亮清洌的光輝揉在一起,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如她一樣清漣的荷在葫蘆池中苦苦掙扎,在冰冷的風中瑟瑟地抖著,沙沙的聲音好似她病中痛苦的呻吟,在耳際奏響一曲哀歌。

  灰色的天空迷茫茫的一片,只在東邊一線迂迂地亮了起來,其余的一切依舊沉睡著,周圍是死樣的寂靜。世界便如一個即將分娩的嬰兒,在胎盤中慢慢地蠕動,等待著生命的黎明,只有遠處一盞兩盞的燈光,讓他想起戀人癡情的目光,卻不知午夜的夢里,是否能再執一回紅酥手,再飲一杯她遞來的黃滕酒?

  他輕輕地嘆、低低地泣,仍是無法將她從腦海中剔去,忘不了那日相逢的一幕驚情。四十年了,又是一年春草綠。這些年,他上馬能擊狂胡,劍寒能掃千軍,焉何卻保護不了那個對他癡戀終身的女子?這些年,他一支妙筆,在文壇呼風喚雨,為何卻將情愫遺落在沈園,任它寂寥,卻不敢揀拾?

  四十年前的墨跡,依舊烙在斑駁的牆上,未曾消退。他看見她用纖弱的手指撫摸著它們,那是她在他當年留下的一闋《釵頭鳳》旁填的詞。“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念著念著,眼里便涌出蒼老的淚,心里已然明了她當年的煎熬與苦楚,更明白了她的離去經年,紅顏易逝。

  她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喚著她的芳名,他一個人在路上徘徊,漸漸陷入沉思。風有些涼,他披著長衫,兩手抱合在胸前,迎面而來的風撩起他長披的衫,露出他挪動的腳步。他的目光盯向前方,迎風而去,猶如一把利劍要刺透這夜的神秘,依然努力著孤獨地走向前方,在永無止境的思念中前行。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舊題塵漠漠,斷雲幽夢思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陸遊 《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

  這里,曾經是他們愛情的樂園,見證了他們刻骨蝕心的愛戀,而今,只余年老的他煢煢孑立,孤身在偌大的沈園里踽踽而行。放眼望去,人間萬事、愛恨情仇,早已消磨殆盡,唯有沈園的春天,花草依舊,清香依然,然,卻也宣告了淒婉悲涼的結局。

  那段情,終在楓葉初丹槲葉黃的秋天,被挂在了沈園斑駁的牆壁上,伴著歷史的風雨,成為愛的墓碑。她的影子,在他眼里,亦幻化成一幅鮮活的水墨油彩畫,在記憶里永恆。

  下雨了,那是他的淚水。在對她的追憶里,那絲絲小雨一直漫天飄灑著,濕潤了古老的小城,濕潤了魂牽夢縈的沈園,亦濕潤了他那雙依戀著她的雙眸。一簾煙雨中,他被她遠遠地牽引著,看到她用四十年光陰凝結成的珠淚瞬時淹沒了深鎖在舊日樓臺里的纏綿悱惻,曾經的喃喃細語亦倣佛在這雨聲中抖落,在初丹的楓葉上滴答成晶瑩的淚珠。

  為什麼每次來,天上都會飄起紛紛揚揚的雨絲?莫非,這真是她經年的淚水所化?他輕輕地嘆,伸手撫一把她遺落在他襟前的情淚,心痛欲裂。曾記得,往日的沈園也有無雨的時日,陽光如瀉金,裊裊煙霞無聲地飄灑,那是他和她在葫蘆池畔夢圓的日子,是他們真正踏尋彼此真諦的日子,亦是他們搖晃詩詞歌賦的日子。一行行,醉暈了沈園的亭臺樓閣;一闋闋,醉倒了沈園的花鳥魚蟲;一首首,醉得沈園天昏地暗……于是,沈園的雨開始變得綿綿無期,總是癡迷地下著,長長又長長,直貫他的腦海。

  心有所牽,夜有所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沈園在他心中變得愈加沉甸,卻是空回首,難見伊人;空嗟嘆,難訴衷腸。帶著不可平復的心靈創痛,他一次次地重返這夢魂縈繞之地,一回回地追念舊蹤,在愁痕恨縷般的柳絲下,在一抹斜陽的返照中蹣跚獨行,任傷心斷腸的哀曲從心底噴瀉而出,衍化成一首首詩、一闕闕詞,訴不盡的情、道不盡的悔。

  四年後。又是一個煙雨天,年過七旬的他再次探訪沈園,覓她芳蹤,只任她的清影幻成他指尖的一滴情淚,只任筆下的墨痕在她溫柔相伴里憂鬱成兩首血跡斑斑的《沈園》詩:

  城上斜陽畫角哀,

  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

  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

  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

  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遊 《沈園二首》

  愛如果走得夠遠,應該也會跟幸福邂逅,可是,透過那漫山遍野的春花,他只聽到了幸福遠走的尾聲。試問,時過境遷、年華老去,真心還能和真心相遇嗎?行走在沈園的春天里,潸然望向斑駁牆壁上那兩闋定格在歷史詩書里悲悲戚戚的詞,卻是再也尋不到那個柳下舞姿嫣然的女子,再也尋不到那葫蘆池畔回眸一笑的風韻。那美人,終究做了土,那幽夢,終究太匆匆!

  他只是一個被記憶放逐的人,活在過往的片段里,呼吸著那份美麗的痛,日復一日,再也走不出一個沈園,再也走不出一個唐琬。從文字的傾情相會,到文字的傾訴成書,碼成堆砌的碎語似乎都成為一種回憶,或是紀念,走在哪,丟到哪。蕙仙啊蕙仙,是否,我蹣跚的步履擾亂了你寧靜的生活?是否,我執著的眷戀牽絆了你幸福的腳步?是否,我癡狂的追尋阻擋了你飛翔的方向?是否,我多情的淚水泛濫了你向往的境地?如若是,可否請你告訴我;如若是,可否請你收起善意的謊言?你應該知道,心碎了,再怎麼努力也粘不回去,那麼,我又該拿什麼再去愛你?

  如果說,且行且珍惜是唯一能見證永久的姿勢,那麼,他便倒塌成平地,也學不會,只因,癡情的男子,始終不懂得人間煙火。偶爾想起,人生亦不過是秋日里隨風落下的一片葉子,在天地間搖曳著,瞬間後便已平息、縹緲,無以另眼。茫茫蒼穹,一片落葉又算得了什麼?隔日,它的影子便無從尋覓,短暫得甚至不如花開花謝般深刻,平淡得如同白水一般,不久時日,就會被擱置在遺忘的角落里,漸漸被灰塵湮沒。那麼,他又要去哪里去尋覓她的雋永,尋覓她的柔情似水,尋覓她的執手與共?

  微笑或是哭泣,幸福或是快樂,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能夠撫平漫過的傷痕。歲月已在彼此心中綴滿詩行,愛戀已在彼此心間繪滿春色,那又何處不是水雲間?那又何時不是四月天?舉頭望明月,他默默地嘆,今生,已別無所求,唯奢求她安好如初。若她安好,他便靜靜守望這湖畔絲雨,眺望碧天雲海,陪她一起傾聽青石板路上馬蹄聲聲;若她安好,他便會在她窗前安然若素、不離不悔,繼續書寫水天一色的綺麗,帶著自己和她的影子,在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一刻,共她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轉眼間便到了宋寧宗開禧元年。那一年,他已是八十一歲的耄耋老翁,卻依然在心間念念不忘芳華早逝的她。一夜又一夜,他無數次夢見她踏波而來,夢見與她牽手傾談,說不盡的纏綿,道不盡的悱惻,然,夢醒後的失落,卻只能化作一首首不老的情詩,在口齒間蚑嘆,空余遺恨: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猶鎖壁間塵。

  ——陸遊 《夜夢沈氏園亭二絕》

  一段回憶,留存在心底,滑過漫長的歲月,因當時或歡喜或失意的心情,偶爾想起,細細把玩之余,衍生出可意會不可分享之的樂趣,歷久彌新。可狂可歌的青蔥過往雖不乏精彩,可隨著時間的反復衝洗,終只清瘦成一朵小小的浪花,存儲于記憶的大海之中,隱沒,掩藏,回味綿長。

  本已是桃花初開,鵝黃嫩芽俏點枝頭的早春時節,可凜冽的北風依舊肆虐橫行,如入無人之境般撕扯著溫潤的春天。興許是想她的緣故,山陰的春天開始得並不平靜,甚至有些粗野。咆哮的風聲里,他喊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再一次陷入想念時分,伴著私語的纏綿,窒息的錯覺顫抖了整個身子,搖搖欲晃。仰頭望天,只想問一聲,世間的愛,是否真的有天長地久,為何兩顆心的距離遠遠超過歲月的距離?

  無邊的天際,或晴或雨地變幻著。風起的時候,純白色的雲朵湊成一團團,拼成一個好看而真實的心型,原來,浮雲漫天也可以這樣浪漫,無所謂幸福與奢求,只與快樂有關,只與念想有關。張揚的微笑,由心而然,悄悄融入心扉,只是一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便讓他無語言對,或許,他永遠不會明白,思念的憂愁與歡喜。茫茫然走進她的世界,觸手可及的溫暖,瞬間與血液融合,可想而知,愛有溫度,亦有深度。

  寂靜的流年,以無聲的腳步繞過歲月,偶然間的駐足,心倣佛被冰凍三尺般冰冷。年華一歲歲老去,越來越喜歡將置身于世外的空間,拋開城市的喧囂,縱使紅塵世俗再多,再艷麗,也動搖不了安靜的心境,然而,她的出現卻似丟入湖面的石子,漾開的碧波泛起層層漣漪,擾亂了他平靜的步伐,致使深厚的情結,越結越深,直至無法自拔。

  花開的日子里,夢中的她用溫情的眼神,滋潤他滄桑的心靈世界,即使塵埃滿地,依然無怨無悔。每天的每天,他依著窗臺,靜靜守著日出日落,期盼某一個黃昏,能與她能並肩于沈園之中,一起漫步在葫蘆池畔、傷心橋上,呼吸著同一片天空的氣息,感受心跳的輕快節奏。

  然,她在哪里?如歌的往事里,清涼的韻味浮念連翩,若不是滿天星的相思,若不是日盼夜想的倩影,若不是似水般的情懷,若不是如風如詩的言語,又怎會如此依戀、如此深刻?傷與痛在歲月里肆虐蔓延,可有誰能讀懂他的淚,又有誰能看透他的心?他想用僅有的溫度去溫暖她那冰凍三尺的心靈,卻怕驚醒她的芳夢,濕了整個心房。風在吹,雨在下,無休無止的淚水奔騰而落,那是誰的心,碎成滿天飛舞的殘花,片片殷紅?

  她突兀的放手,他站立不穩。靈魂抽離身子,四處擴散去尋覓昔日那個最熟悉的倩影,可是,最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卻是最決絕的轉身,越是心急如焚,結果越讓人絕望。現實終是太過薄涼,她走了,或許他可以不再愛得那麼疲憊,痛得那麼斷腸,然,失去了她,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值得留戀的?他深深地嘆、低低地泣,舉頭,仰望明月,皎潔的月色是否能懂他此時的牽挂,那般深厚深沉?低頭,輕吟著昔日共同譜寫的詩詞歌賦,心靈剎那間相融合,然她可知,獨望高月、清風弄影時,他是多想她能他給一個肯定的眼神,讓她不再害怕所有的所有?

  落花,如詩意般飄飛,他不能感知未來的他們是否會像此時的落花一樣,各奔天涯,海角安生,也不能臆想經年後的他們,是否如從前那樣相知相惜,更不能斷測來生時的他們是否依舊會在一起談笑風生,然而,他能給與或是承諾的,僅僅只是追隨,只是生不離、死不棄,也只是雙生相伴到老。

  是的,他就要追逐她而去。當冰冷的雨珠劃過松馳的肌膚,硬生生將他五十多載苦苦尋覓的蹤跡淹沒,每回憶一次,便揪心一次,寒山的溫度正如此時沒有知覺的內心。

  紅塵紛擾,往事如煙,與她夢中再度相逢時,淚水奔騰而至,曾經癡心相惜的畫面迅速融合成眉間的憂傷,在春天的沈園點點散開。那一年,他已八十四歲,卻依然如期而至,只為傾赴與她青春里一場最美的約定,只為與她作人世間最後的訣別:

  沈家園里花如錦,

  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

  不堪幽夢太匆匆。

  ——陸遊 《春遊》

  冷冷的風,把一片片樹葉從柳枝頭上撕下,扔進泥地里,扔進生命的墳墓,毫不留情,幹凈利落,果斷執著。斷開緊牽的情網,她乘著清風離去,獨留天空下凋零的花朵,一片一片又一片,最後迷離了眼眸,亂了滿天。愛過無痕,愛過無影,愛過無跡,愛過無痛,結局是什麼,也只不過投入的情感,荒蕪成一場散盡的灰燼。

  浮雲飄過,煙消雲散。水雲猶故的她,是蕭蕭南浦的飛絮,從幽夢中翩然而至,猶做他春閨夢里人,化作一顆斑駁的星子,永遠閃翼在黑暗的邊緣,照亮前世今生的回眸一笑。夜闌獨醒,他滿心疲憊,唯有望向夢中的她道聲珍重,心靈才有所欣慰,只是風過無聲,縱然懷著一份歡喜與她攜手人生,但,人不見,何來情?三月未央,重新拾起她寫給他的文字,寫給屬于他們的日子,寫給專屬歲月的私語,未曾想過,經年以後,她的輪廓依然清晰如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固然生命有限,愛卻無限,且容許時光惦記,他們的曾經,曾經的美好。

  蕙仙,或許有些事情不可以用來懷念,譬如對你割舍不了的情,譬如對你深深的眷戀,譬如任時光變遷,依然執著的等候,如此,待天黑的時候,也會漸漸遺忘我們之間的過去。只是,如果還能再見,無論彼岸有多遠,無論途中會有多少荊棘,我都依然會追上你的腳步,與你相伴,直到永遠。

  他囁嚅著嘴唇輕輕念著,蒼老的雙手漸漸垂下,軀體也漸漸疲軟,宛如天空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波心,轉瞬間便消滅了蹤影,只任那些簡單的點滴溫暖覆蓋起他單薄的身子,再也不用眷戀紅塵的種種了。

  他走了。那一年,他八十五歲。他走出幽幽的夢境,走出幽幽的沈園,走出悠悠的細雨,走出悠悠的故事,卻沒能走出那幽幽又悠悠的思慮,只是一句再見,便再也不見。然,千年之後,又有誰憐他年少的意氣,和那段錯失了的紅塵姻緣?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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