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城
一對夫妻,交頸而眠,他們的姿勢可以用作印度《愛經》之插頁。
因為是午夜,他們都在做夢。一個夢見自己是一只鳥,一個夢見自己是射鳥的獵人;一個夢見得到金子,一個夢見失去金子;一個夢見了城堡,一個夢見了摧毀城堡的颶風;一個夢見自己把匕首捅入愛人的胸口,另一個夢見自己把匕首捅入愛人的胸口,還轉了兩轉——只有在最後一點上,他們才取得了一致,這讓他們的臉顯得如此疲憊。
旅人往窗外望去,向西,向南,向北。
一個婦人在月光下解下外衣。陰阜飽滿,上面覆蓋著一小塊紫羅蘭色的布料。世界是冰涼的水,在她體內漾動。水形成了僻地、荒郊、熙熙攘攘的市集、樹木、金鱗赤鰭的魚與一束束飽滿的麥穗。
這婦人從遠處走到橋上,胴體中迸射出無數光點。
這婦人猶如一副印象派大師的油畫,帶著奇異之呼嘯,伸展羽翼,從世界眼前一閃而逝。
旅人琢磨起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上應該鐫刻有她生死的日月年。臉火辣辣地疼。旅人斂聲屏息。宇宙于此刻(“此刻”是人們一個必不可少的容身之處)好像是一口極深的井。恍恍惚惚,身體便于井中逐漸沉沒。是那桶,桶底已缺,箍桶的鐵在生鏽,在堅硬冰冷的井壁上不斷地撞出火星。一道道難聞至極的噪聲弄傷了旅人的耳膜,涌入他的心靈,旅人情不自禁淆然淚下。
我的靈魂啊,被那婦人帶走了,就像牧人帶走了屬于他的羊羔,只遺棄下一根青繩。
浸透了水的繩飽含腥味。它緊緊地捆住旅人的手腳,讓旅人聯想到一只擦著山岩飛過的鷹。旅人試圖辨認它的形狀。這很難。它伸出利爪攫住旅人的脖頸,猛力一提。他便隨它躍上半空,再不得上,也不能下,只在漫無邊際的水聲與一輪明月之間晃蕩。
這里便是讓城嗎?黑暗的火,替他翻開腳下那些卷曲著的由星辰構成的無盡書頁。他看見《讓城》之名,但不知其之義。書,一頁明,一頁暗,一頁是♀,另一頁是♂。它們有性別。在星辰之間,是馱著身上長著金羊毛的有翅牡羊、被英雄忒修斯殺死的彌諾陶洛斯、夾傷赫拉克勒斯腳的巨蟹、被大力士赫克里斯赤手空拳給掐死的食人獅、埃塞俄比亞山洞中的毒蝎、半人半馬的喀戎、奧林匹亞山上宴會用的瓶子、掌管正義 及審判是非善惡的阿斯特里亞、愛神母女變化的大小雙魚、稱世間善惡的秤、卡斯特羅與波克斯、上半身變成山羊下半身變成魚的波賽冬。這些圖案所衍生的種種明暗構成了某些具有某種特定含義的段落,但它們卻是謊言。旅人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明白這一點的。
旅人沒再往下看,抬頭往上望。月亮的後面,那些著名的環形廢墟的陰影里,一個赤裸的男人在啃自己的肋骨,匆匆忙忙,像餓了很多天的賊。他臉上有古怪的表情。舌頭沿著嘴唇不停地打圈。旅人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任何一個環形廢墟所定時噴出的營養特質足夠他打發掉億萬年的時光。他不該有這樣愚蠢的舉動。但愚蠢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在他的眸子里,並沒有葡萄架、蓄水池與密布的繁星。他的那張大嘴眼看要把他自己都吞到肚子里去。旅人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又能幹什麼,覺得睪丸正一點點向腹腔內縮去。一道閃電在虛空中出現。這是不可能的。男人望著這本不可能發生的現象,猛地停止咀嚼,似乎明白了什麼,頹然坐下。他的身子如同龐然而昏暗的山。他的睪丸在接觸地面灰燼的那一刻立刻向體內縮去,下體很快呈現出女陰的形狀。他用手指丈量了女體陰部的尺寸,沒有猶疑一頭扎進去。
自始至終,他沒看旅人一眼。也許旅人並不存在,就像白晝並不存在于黑夜。
“是先有男人的肋骨還是先有女人的子宮?”旅人轉過頭問身邊的婦人。
“時間並不存在先後。在這里,我們難以看到時間的真相,但在讓城,你會發覺時間是一團飽含著黏稠液體的變形蟲,這只蟲兒還有一個名字,叫熵。它使一切話語,一切原本可以撼動人心的影像與文字,不可避免地成為陳詞濫調。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倣佛熵增。所有的思想皆不可擺脫此宿命。因為所有的思想都指向真理,渴望彰顯,渴望啟示……”那婦人喋喋不休。
旅人終想起了她的名字,想起很多年前她說過的那句話,“在日常生活 中心平氣和地接受另一半的缺點,是謂愛的能力;而若能在日常生活中,看見另一半區別于蕓蕓眾生的那張臉龐,是謂愛的藝術。”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沒再看她,目光穿過她接近透明的面龐,落在那些黑的高高挑起的屋脊上。
那里有螭吻一對,猶如兩塊闃寂的灰色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