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城
往左走,走到左的盡頭,即是柔城。柔城人的容貌出乎旅人的想象,男的極醜陋,女的極美麗。柔城沒有普通的街道,馬路上嵌滿漢字。柔城人深信,構成這種藝術的五種筆畫,是世界應有的秩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依據。
旅人在夢中來到柔城(當他明白了每個漢字其實對應著人體的某部分),這個過程耗費了他三年時間,但他還是不能窮盡所有漢字的排列組合,以求得先于世界誕生之前的那張最為古老的臉龐。他不得不終日埋首于保存有一切漢字典籍的柔城圖書館。
一個女人 來到旅人面前,說是他的妻。她光滑的胴體上寫滿古老的甲骨文,文末還有柔城一位最著名的書法家之落款。也許是因為“過量閱讀對大腦神經 造成不可逆的損害”,旅人只看了一眼,即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甲骨文中的“女”應該是一個側面跪著的兩腿屈膝、上身直立、上部兩臂交叉下垂、胸部有乳房形狀的女子形象。旅人拿修改液抹掉這女人身上的錯誤,又找出狼毫毛筆,在她身體上書寫了一篇足有三千字的關于女字之嬗變的論文,並依次用了甲骨文、金文、籀文、小篆、隸書、草書、楷書、行書、宋體(光宋體就分肥瘦兩種,肥的倣顏、柳,瘦的倣歐、虞),篆書高古逸趣,隸書典雅遒勁,草書放縱奇詭,楷書腴潤灑脫。這是一條壯麗的河,河邊開滿瘙紫嫣紅的花,河面更有鵠、群鴻與翠鳥的鳴聲,以及鶴唳、猿啼、馬嘶、虎嘯、獅吼、狼嚎……
女人如嬰兒一樣哭泣出聲,心滿意足地離開。翌日,又有幾個美貌女人,也聲稱都是旅人的妻。她們的笑容猶如盛夏驕陽下的向日葵,在朦朧的夜色里毫不羞澀地裸露出讓人迷醉的身體。旅人欣然從命,寫了一部《老子》,又寫了一部《南華經》,接著是《論語》、《大學》、《孟子》、《中庸》……漢字于他筆下如駿馬奔馳,倏忽千里,又如雲煙繚繞,縱逸不羈。旅人很高興。越來越多的柔城女人在他屋外排起長隊,她們帶來了食物、性、宣紙與熱帶水果一般香甜的話語。
但很快,旅人發現自己的閱讀速度已經跟不上書寫速度。相對于接近于無限的女體而言,這些書籍所能提供的太有限。書寫過程被重復,漢字在筆下漸漸熟透,像果實,果肉一天比一天多汁,終于散發出一種腐爛的氣息。更糟糕的是,書寫比閱讀更具有成癮性,當旅人試圖停止,整個人馬上出現嚴重的戒斷症狀。
旅人憂心忡忡,為此,用黑布數次蒙上眼睛,離開柔城潛回現實,嘗試閱讀一些傳說中的西方經典著作。很顯然,這是兩個語境,兩個完全不同的體係,他還沒有把一本《堂吉訶德》翻完,已覺得身體的一半不知去了何處。這種分裂常讓旅人誤以為自己是被堂吉訶德打敗了的大風車,眼球因為劇烈的疼痛四處翻滾,喉嚨里嘎嘎亂響。突然,某日,一口痰涌上喉嚨,旅人清醒了,意識到自己的唾沫其實比漢字更多,也能創造出更多的句子與書籍。旅人開始肆意增刪,加上所能想象出來的奇聞逸事,杜撰出許多賢人大哲的生平,比如“莊子夢蝶”等。最早,他還不無謹慎,很快,他發現柔城人對被增補篡改過的文章更感興趣。他們為各種版本的不同爭吵、謾罵,甚至大打出手。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可怕的權力,可以把歷史變成玩笑,把謊言變成真理,把一只天鵝變成長頸鹿,也可以把柔城變成一座沒有任何意義的廢墟 。而這又意味著什麼?旅人擱下筆,凝視著鏡中那張日益醜陋的臉龐:
“主啊,我舌頭上的話,沒有一句是你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