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城
很久以前,在旅人中間有一個關于本城的傳說。但誰也說不清楚本城在哪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本城並不在大澤深處,也不在茫茫水霧遮掩的群山之間。那里生活著一群饕餮。
它們的模樣有點怪,體如牛形,獅鼻虎額豹尾,頭生雙角,有著一張人的面龐,眼睛卻長在腋下。它們曾是龍的子孫,因此可以在地上走、水中遊、天上飛。但它們的性格比模樣還要古怪。在統治它們的官僚階層面前比羊羔更溫馴,能夠忍受人類所無法忍受的貧困、疾病與腐敗。在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饕餮面前,則異常兇猛,一言不合即衝上去撕咬。它們普遍地缺乏同情心,對民主 嗤之以鼻,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表現出不可思議的麻木不仁。一只饕餮偶爾還能記得自己是龍的子孫,三只饕餮在一起是一堆不可救藥的鼻涕蟲。它們愛好吃。若發現食物,必定趕緊塞入嘴里,吃不掉的藏在腋下,腋下那雙眼睛二十四小時看著。
“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羹,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本城民皆以食為榮,以少食可恥。秋收時分,本城舉行大試。有資格參加的饕餮都是國家的英才,有機會在朝廷任職,或輔助君王統治天下,或成為鄉野里的道德表率。最能吃的叫狀元郎,那是饕餮們的最高目標。
事情總有例外。有一只饕餮叫王。其父貴為封疆大吏。母親是城里的名門望族。王一出生,就吃掉一頭烤得焦嫩的牛。這讓父母深感欣慰。父親撫摸著王的脊背說,吾兒當是狀元郎。少年時代的王為父母贏得無數榮耀。有一個房間專門陳設它在各種比賽里贏得的獎杯。說是獎杯,形狀迥異,尊、壺、卮、皿、鑒、斛、觥、甕,材質更有青銅、水晶、金銀、古藤、琉璃、陶瓷、原木、獸角之分。最漂亮的要屬那只底下襯天鵝絨布的夜光杯——王十二歲參加全區美食節,一口氣吃掉二十五頭牛,勇奪少年組冠軍。杯是白玉之精,薄如蛋殼,滑潤透明,到晚上清光透體,宛若一小團白色的火焰。若在有月亮的晚上拿到屋外,等到天明,杯中自會積滿一盞清露。大家對王讚嘆不已,說王是未來的棟梁,有著光明燦爛的前途。王自己對這點也毫不懷疑,日夜勤練,刻苦學習,還動不動把角挂在梁上,拿三角錐在自己大腿上扎得血流如注。
王的饕餮之技漸漸出神入化,連其父已自愧不如。十四歲那年,王隨同父親出席一次牡蠣宴。這是一種非常難得的食物,產于本城以南十萬公里的東海。宴會的主人,本城總督一邊握著叉子把那種不斷扭動的軟體動物喂入嘴里,一邊問王對牡蠣的感覺。王躬身答道,“大人,您這種吃法無法品嘗到真正的大海。”總督大人愣了,問,“為什麼?”王說,“吃牡蠣,不能用餐具。只有舍棄那些冰涼的金屬,親手將牡蠣放到嘴邊,在用牙齒將它從殼上撕下來的同時,更要用嘴去吮吸殼里那略帶鹹味的湯汁。那湯汁里有大海的聲音。每一滴,都飽含了大海中千千萬萬的生物所留下來的體味。”席上諸客盡皆失色,這種吃法是何等高妙的境界啊。王的父親頭上那對硬角忍不住自行舞蹈一周。總督大人默然思索,欲把最珍愛的小女兒許配給王。王的父親驚喜萬分。王揚聲說道,“謝總督大人青睞,但王尚未悟透這饕餮之道,正欲遍訪天下明師,不敢以家室為念。”滿屋噤聲。幾位賓客手中的湯勺掉在地上。總督眉宇間暗雷滾過。這天晚上,王平生第一次受到父母的責罵。父親暴跳如雷,母親暗暗垂淚。王只是微笑,三更時分,留下一封書信,把夜光杯塞入行囊,悄然離家。
墨色的天穹發出陣陣咆哮。幾顆流星一閃即逝。路在暗淡中浮沉。四周有草木的竊竊私語,挂在樹梢的風如同凍死的蛇。王從行囊里抽出一本破損的舊書,把它貼緊心臟,嘴里默誦那個奇異的書名,一呼一吸間,已默誦了九十九遍。二年前,王在一口啤酒桶底下發現它。當時王已經把書塞入嘴里,可上面一行文字卻擊中它的心臟——“他給大家創造了歡樂,給大家帶來了喜悅。但是他,悉達多,自己卻並不快活,也沒有什麼樂趣。”這是一個渴望擺脫自我 的強壯英俊的婆羅門之子。這是一個拋棄財富 、出身、親人的苦修者。這是一個忍受烈日、嚴寒和饑餓,讓靈魂潛入上千種陌生軀體之中的沙門僧。這是一個在滾滾紅塵中心臟逐漸枯萎的朝聖者。這是一個想投河自盡卻在永恆的河水與沉默的船夫啟發下,悟得大道的聖賢。
王驚訝地發現,這個叫悉達多的,似乎是世界在創造他之前就已存在的一張臉龐。王甚至能夠看得見——並非想象——悉達多面對父親時窗外飄入靜寂的月光、在練習擺脫自我時身邊落下的禿鷹、在活佛面前保持謙恭時腳邊爬過的螞蟻、在享用美食時眼中的厭倦。作為一只饕餮,除了吃,還有什麼可以證明自身的存在?饕餮之技有上下之分,上者取意,以平淡中咂出真的滋味;下者取形,講究刀法火候,技巧淩駕于食物本身。王深知,身邊的人連“形之秘”尚未窺破,實不足與之相談“技”,更毋論那神乎其神的“道”。也許答案都在這本充滿想象、幻覺和魔力的書里。王翻過山坡,用夜光杯自草尖舀了幾滴清露,在漸漸發光的天幕下癡癡佇立,期待“道”能早日在心中蘇醒。
王流浪了十年。它經歷了太多,也看到過太多。更糟糕的是,它頭上的觸角斷了,只剩下一只眼睛、一條腿。它還丟掉了一只爪子,幾顆牙齒,獅鼻上有爛瘡,虎額上有膿包。總之,王的父母絕對不敢相信,這只醜陋的甚至不能被稱為饕餮的怪物,竟然會是自己最心愛的兒子。不過,這樣的事已經沒有可能發生。王的父母死去了三年。是總督大人殺了它們。
這年秋天,王回到本城,來到邊境的小村落,在一株大樹下,偶遇府上的丫鬟。王叫出丫鬟的名字,祝福它的美貌。丫鬟在驚愕之後認出當年的少主人,頓時泣不成聲,講出三年前發生的事情。在牡蠣宴上自感受到羞辱的總督大人終于抓到王的父親的過失,由皇帝下旨,滿門抄斬,丫鬟仆人皆被拿去拍賣。丫鬟就是被這個村落里的某公饕餮買下的。王默默聽著,一言不發。當一只公饕餮瘋狂地竄出門,一腳踩翻丫鬟,衝著它怒吼時,王掏出夜光杯與那本書,遞過去。
王參加了本城的饕餮之宴。它並沒有經過縣試與鄉試,直接從天而降,落在金鑾殿前,一步步走上三層漢白玉石雕環護的丹陛。奇怪的是,殿前廣場上那二百余塊白色儀仗墩上站著的手執旌旗扇蓋的侍衛,沒誰看見它。殿內金磚鋪地。十二根朱紅大圓柱。王望了望在金漆雕龍寶座上端坐的本城皇帝,望了一眼楠木臺下垂手而立的總督,望了幾眼嘴里汁液四濺的眾多饕餮,用兩根指頭拈起一頭牛,放入嘴里,眉間露出一點古怪,似乎很久都未吃過這種饕餮們最熱愛的食物。牛不見了,整個過程還沒有一秒鐘,然後又是一頭,兩頭,三頭……王並沒有像別的饕餮那樣用力咀嚼,一頭頭牛經過它的嘴直接流向一個不可測的空間——肯定不是胃。稍加留神,不難發現,當一頭牛進入王嘴里後,它的嘴就要大上一點;身體就要小上一點。這是一種違背常識的現象。漸漸,王不必再伸出指頭,所有的牛擺脫掉其他饕餮的爪子,徑直往王的闊嘴里飛去,飛得越來越快,簡直是王嘴里噴出來的火。大家愣了,呆呆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總督抬起頭,在驚詫中鬼使神差地喊道:“王。”
王的夜光杯重現塵世,已經是本城上下談論最多的話題。那只貪婪的公饕餮在暴打妻子後,得知夜光杯的主人竟然是被朝廷通緝了多年的王,馬上跑去報告。總督派出去捕殺王的兵馬迅速遍布城鄉。大家都在猜測總督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處死當年的傳說。
王對總督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幾乎是一眨眼,殿內堆積如山的食物已消失在它的嘴里。總督只喊出這一聲,一股無法抗拒的引力就把它重重地拋向這張嘴。總督不見了,皇帝不見了,金鑾寶殿不見了,廣場不見了……所有的物質皆以不可阻擋的態勢朝著它那張越來越大的嘴進軍——王的身體在一點點消融,在王的嘴的正中央出現一個體積趨于零、密度趨向無限大的“點”。這個點在迅速坍塌收縮,連光線也無法逃脫。而任何物質一旦掉入這個點里,就再也不可能逃出。
幾分鐘後,本城不見了。鄰國的子民們,望著浮在空中那張能夠把整個世界都吃下去的嘴,目瞪口呆。當這張嘴朝它們越來越近時,它們發出驚恐的喊叫,四下潰逃,但那張嘴,突然掉轉方向,把鋒利的牙齒朝向自己的嘴。很快,它就把自己的嘴吞了下去。天空中出現一個小小的黑點,一晃,宛若一只小鳥飛過,高高的蒼穹瞬間又恢復了昔日的莊嚴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