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惡戰中國學校
亦池上小學了。關心我們的親朋好友再三提醒:亦池玩樂的童年過去了,是時候必須嚴加管束抓緊學習了!否則……
否則什麼呢?沒有誰肯往下說,倣佛往下就是一個黑洞:你孩子不好好學習,你孩子就完蛋了!
我們已經隨時隨地都在被完蛋著:亦池上幼兒園差點上不了。上小學又差點上不了。我們家附近的育才小學,很奇怪地宣稱我們不屬于“就近上學”的范圍,而離我們家比較遙遠的一所學校,反而屬于“就近上學”。潛規則大家都知道,無非育才小學是重點學校,無權無錢莫進來。當時我還不是很清楚,還認為不公平,還想和學校講道理,但是人家就是拒絕你。新生都入學了,我家孩子還沒有報上名。一直折騰到我投訴到市委領導那里,市委領導直接打電話給小學校長,同時我也有了“覺悟”,“主動捐獻”許多冊書籍給學校圖書館,我的孩子才得以入學。
一進入學校,我們面對的校長老師、父母家長乃至全社會,無不都是在強調學習,強調分數,強調各種競賽。小學生們紛紛進入校外各種培優班。諸如興趣班、奧賽班、拔高班、火箭班,這些校外輔導班密密麻麻包圍了學校,如火如荼數不勝數。那麼多小學生在父母的帶領或者說是押送下,下課之後又匆匆趕去上課。不少孩子上完文化課培優,接著還要上藝術培優。孩子們在那里學習繪畫音樂,各種樂器,吹拉彈唱,跳舞唱歌,家長們則背著食品和飲料,在院子里苦苦守候等待。學校大門口的牆面上,總是貼出新鮮的大紅喜報、橫幅標語和大大小小的廣告,都在標榜各種培優班的成就,某個孩子參加某項競賽獲得狀元,某個孩子參加國際什麼節獲得國際大獎,等等,等等,五花八門,無所不有,強烈地誘惑和暗示著所有家長。
形勢就是這樣的逼人。有時候,我會一陣恍惚,感覺腳底下滑滑的站立不穩。我的孩子應該加入這種學習嗎?或者適當地部分地加入?
我問亦池:你是否喜歡學習某些個人專長?你是否喜歡在放學以後去課外培優班繼續學習?
亦池的回答又是這樣的簡單又慷慨,她說:“不喜歡。我就喜歡玩。”
我心一酸。是啊,人生苦短呢,咱們今朝有玩今朝玩吧!何況亦池的特點就是只要玩得快樂,學習也會更出效果。何況玩就是學習。何況生活智慧就在生活中,課堂和書本僅僅只是知識。何況知識不等于智慧,只有智慧才是生存與競爭的靈魂與實力。
亦池的小學階段,我們對她的快樂生活進行了堅決的捍衛。果然,小學一年級、二年級的課本,不在亦池的話下。發下新課本的第一天,她翻閱一遍,絕大多數內容她早已熟知,考試成績門門滿分,第一批就被獲準加入少先隊,還當上了班委會的幹部。
三年級、四年級,人在長大,快樂的領域也在擴大,因為好玩的東西在日益增多。她從捉迷藏、丟手巾、抓石子、疊紙鶴,逐漸玩到踢毽子、跳皮筋、跳房子、拍皮球,再玩到溜旱冰、騎成人自行車、打羽毛球等等。或者,甚至幹脆就是沒有名堂地瘋逗追跑。亦池穿著旱冰鞋,像閃電般蛇形而迅疾,穿過下班的人群,她臉腮紅通通,濕透的短發粘在前額,神情是那樣的興高採烈忘乎所以。
轉眼就到了五年級、六年級,亦池的快樂玩耍絲毫沒有減少,家里的芭比娃娃也隨著亦池的生日逐年增多,亦池堅持樂此不疲地照料它們。亦池的整個小學階段,在我們生活小區的人們口里,被形容為“瘋狂玩耍”。亦池自由自在地瘋玩,讓許多家長瞠目結舌。現代的生活小區都是比較自閉的公寓,鄰居之間不僅沒有往來,連見面都不太認識的,大家卻幾乎都知道亦池,這是因為她幾年如一日地在院子里頭玩耍。小區的各處花園里、休憩處,所有樓房的頂樓平臺和犄角旮旯,到處都活躍著她的身影。她同大孩子玩耍,也同小孩子玩耍,還同狗狗貓貓玩耍。下班的人們會駐足回望,議論說:“看,這小姑娘就是亦池啊!就是池莉的女兒啊!”
夜幕降臨的晚飯時分,我們整個院子,要麼回蕩著我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要麼回蕩她父親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響亮男高音。家家戶戶都聽得見我們的呼喚。有時候要呼喚許久,才能把亦池召喚回家。一進家門我就把準備好的一條幹毛巾給她墊進後背,十有八九她的後背總是汗水淋漓,像一條剛從水里出來的泥鰍。
多年里,我們的呼喚是整個生活小區唯一的呼喚,其他的同齡孩子,大多都是放學回家就關在屋子里頭寫作業。或者是放學以後繼續在外面上培優班還沒有回家,回家就馬上吃飯,飯後馬上被父母監督在房間寫作業做習題。我們呼喚孩子的聲音像一首老歌,把許多鄰居聽得懷舊起來。不止一次地,鄰居開玩笑說:只有你們家現在還這麼喚孩子啊!我們好像聽到了懷舊老歌啊!
怎麼聽,都是一番十分悲壯與遺憾的感慨。聽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哭笑不得。我們受到的壓力越來越大。小學階段特別是孩子十歲之前,我堅定不移地為孩子實行了“9點半就寢主義”。那些大量作業,經常沒有做完,我就會主動寫假條和簽名給老師,以保證亦池的充足睡眠,因為我孩子的身體並不健壯。十歲以後,夜晚最遲10點就寢。必須!亦池特別喜歡睡覺。我孩子要睡覺,我當然認為她是需要睡眠。沒有比孩子身體健康更重要的作業!
也許是我長期為孩子打掩護,我被亦池學校的一位副校長約談了,亦池這時進入五年級了,馬上就是小升初最關鍵的六年級了。
一般家長都是很怕老師更何況是校長。約談就是批評。指責也是經常有的。副校長對我倒是比較客氣,稱呼我為:“著名作家”,然後,副校長請我理解學校對亦池的一片苦心,他嚴肅地指出:亦池經常不寫完家庭作業,在班級的影響非常不好!對亦池的學習非常不利!亦池將很難保持優秀的學習成績!
副校長侃侃而談:“一般說來,孩子完全可以寫作業到‘稍微晚一點’,我們中國古人發奮讀書還要搞頭懸梁錐刺股呢,當代競爭是更加激烈了,所有學生都在寫作業,唯獨亦池不寫,久而久之,她的答題速度,肯定就不如別人。現在的考試,不僅要考能力,還要考速度。”
副校長向我透露了一個最新的消息,說:“最近我們看到外省的一份考初中的試題,那個量大得,基本上要求筆不停頓氣不喘才能夠做完,否則,你怎麼淘汰學生?現在重點學校的招生名額都是有限的啊!”
副校長憂心忡忡地說:“我不是在批評你這個媽媽,但是據各方面反映,亦池同學玩性太大了!還煽動和帶領別的同學去玩!這樣下去不僅有損于我們學校的業績,你們自己的損失更大!小升初進不到重點,中考就別想進重點,將來重點大學就更是莫談了。這是孩子的前途啊,一輩子的大事啊!”
我耐心地聽完副校長的高見,也感謝了她,不過,我覺得副校長並不了解亦池同學的“玩性太大”的效果是什麼。我充滿激情滔滔不絕地演講起來。
我說,人們所看到的只是人雲亦雲的表面現象:亦池同學貪玩。亦池家長溺愛和掩護她的貪玩。殊不知,在亦池快樂的玩耍中,學習到的東西更多,對課堂書本的知識也更有理解能力。事實是,五年級以來,亦池學習成績一直都不錯啊。亦池班主任寫的成績單評語說“亦池你是全班同學的偶像”啊。事實是,亦池代表學校參加全國性的比賽也不少,像小學生繪畫書法比賽、小學生作文比賽等等,她都捧回了獎狀,為學校爭光了。寫字、繪畫和閱讀、寫作,都是她平日玩來的啊。
是的,我作為家長,也喜歡和亦池一起玩,我經常會被她的瘋玩所感染,和她一起吟唱她那些“無厘頭”兒歌。比如:“妖精妖精得了妖精病,請個妖精醫生來看病,妖精醫生說:沒有病,咕嚕咕嚕錘,咕嚕咕嚕叉,咕嚕咕嚕三娘娘管釘叉。”
還有更古老的兒歌:“一個伢的爹,拉包車,拉到巷子口,解個小溲,拉到火車站,丟炸彈,炸死了鬼子大壞蛋。”還有:“麻子麻子區,麻子過江西,江西翻了船。麻子到湖南,湖南冇得米。麻子鑽了夜壺底,夜壺底一掀,麻子上了街。”等等,等等,不過結果是我們拿出地圖,與亦池探究種種好奇的問題,哪里是湖南,而哪里是江西;什麼是夜壺,而什麼是痰盂;再看武漢市的地圖,哪里是火車站?哪里是長江南北?地理歷史以及地圖都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又趁興去買地球儀。我開始帶著亦池,在地球儀上旅行,尋找每個國家的位置和首都。
再比如遊泳。那還是在幼兒園的事了,亦池知道我不會遊泳,她發願“那我一定要學會遊泳,我學會了好救你”。這孩子多有孝心啊,我一開心一表揚一鼓勵,亦池就那麼勇敢無畏地跳進了遊泳池,很快就學會了遊泳。不能說上小學了就不遊泳了,也不能夠少遊泳啊!
還有彈鋼琴,這也算貪玩嗎?有多少家長強迫孩子去學琴啊,可是我們亦池是自己強烈要求學琴的。因為她喜愛音樂。不就是因為貪玩,聽音樂很多的結果嗎?亦池五歲半開始正式學琴。那是她正在換牙的年齡,笑得大門牙豁開直跑風。她踩著踏腳凳上琴,從枯燥的指法學起,多少次在外面瘋玩了回家,休息一會兒,她自己會主動上琴練習。她自己在譜架上翻開《湯普森》,十個小指頭練得變成了小錘子。亦池一直堅持彈琴。考級都快考到最高的國際九級了啊!難道進入小學高年級,就必須停止彈琴,停止喜愛音樂嗎?
我說話太驕傲了。一旦誇起自己孩子來,就忘記了自己是在批駁人家好心的副校長。副校長臉都綠了,我還乘勝追擊。我認為快樂是生命的本能需要,它與學習知識並不衝突——這是我撫養教育孩子幾年來最深刻的體會,也已經被亦池在學校的成績和表現所證明。我們也承認,亦池的成績並不能夠每次都是最高分,時常也會上下波動,但是她德智體全面發展啊,她不是年年都被評為三好學生甚至都達到區級的三好學生了!而且由于孩子會玩會學習,也大大支持了家長的工作,使我自己的寫作非常順利,課余時間和周末時間,我們都不用送孩子去培優,我個人的時間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保證,我們家長也輕松啊。我不知道學校老師和家長們為什麼就是不肯深入地想想這個道理?孩子的心怎麼會玩得野掉呢?那是在發掘想象力啊!有家長循循善誘,或者老師們循循善誘,不就可以掌控在比較恰當的程度嗎?孩子的心不打開,怎麼能夠認識和接納整個世界!生活每一天都是嶄新的,社會是在不斷進步的,對于孩子來說,僅憑課堂與課本,何以熟悉並駕馭生活?因此,其實我們家亦池在玩樂中形成的良好性格,學到的各種知識,其實單憑學校課本是達不到的。
可憐的副校長終于聽不下去,也坐不住了,用淡漠的表情竭力掩飾著她對我的不屑和嫌惡。對不起,談話終止,她必須要出去開會了!如果家長不配合,那就別怪我們學校了,副校長撂下了這句話。該年級期末,亦池再也不是區一級三好生,學校也沒有再約談過我。這麼不知趣的家長,學校肯定煩死了。
原本我還有一個僥幸心理:小升初屬于國家義務教育,有一條就近入學的原則,反正我們附近的中學都還不錯。
然而,形勢大變,“把教育當產業抓”的輿論鋪天蓋地而來,學校收費理直氣壯,花樣繁多,多如牛毛,而且收多高的額度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據說全省最好的重點中學,差一分就得交五萬元!差五分以上就是十萬元,差十分連交錢都還撈不到招生名額。學校怎麼能夠這樣?教育部怎麼可以這樣?作為個人的質詢,已經無人理睬。在全國的教育大勢面前,個人真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就在亦池小學畢業的時候,新規小升初方案出臺了:擇校已成定勢。多年來小升初就近入學的規矩,忽然就被消滅了。
學校召開了多次家長會。家長在會前會後,聚集在學校大門口,交頭接耳,憤慨不已,有的要去北京上訪,說這樣改制違反了教育法。總之黑壓壓一大群人紛紛議論,從群情激昂到心灰意冷,天黑散去。最後總是不了了之,毫無結果。
我該怎麼對我十二歲的小女孩訴說和解釋這一切呢?
我們快樂學習,我們德智體全面發展,我們酷愛睡懶覺,但是只剩下半學期,就是小升初拔高考試。亦池從來不上校外培優班,從來不進行超大量奧賽題的強度訓練,十有八九拿不到高分。怎麼辦呢?
一夜又一夜的輾轉反側,吃不好也睡不好,但是時間不等人,必須讓孩子有一個心理準備。最後我別無選擇,只好向孩子攤牌。我們決定不給亦池壓力,不要求她必須考上重點中學。我們人在屋檐下怎能敢不低頭?!考不到高分,就隨便電腦搖號,去一個隨便的爛初中再說。天涯何處無芳草?雞窩里頭還出鳳凰呢!初中以後再說唄。
沒有料到,我素來溫順的孩子卻不服氣了,她說:“不!媽媽,”她說,“我為什麼要被他們隨意搖到那些最差的中學去?我學習很好,表現也很好,我應該讀好學校啊!我也想讀好學校啊!”
孩子越是有志氣,越使我心里難受得不行。是的,孩子你很好,然而,你的考試分數能夠達到錄取分數線嗎?模擬考題都在書店賣呢,一冊一冊的堆積如山,都是拔高題、火箭題、奧賽題,絕大多數孩子都一直在培優班做習題呢,我們在玩樂在旅行,我們在琴棋書畫,我們在養狗狗和花草。
反而是我的孩子安慰我說:“媽媽不急,讓我想想。”
此刻我的孩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大有不甘任人擺布的心氣。我卻已經是哀兵一個。我常常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自己是老百姓或者小市民,有一些人還不肯接受,他們以為你是著名作家你就會享有特權。錯!中國早已是古風不存,唯有權力與金錢被看重。
亦池想了一會兒,開口道:“那就考唄!而且,我想考外校。”
我嚇了一大跳。外校!武漢外國語學校!那可是真正的老牌重點,沒有改制之前本來就是重點。這是一個特殊的學校,因名氣最大、報考人數最多、考題最難,成為歷來的重中之重、難中之難。近年來外語的重要使得外校更牛了。民間傳聞紛紛,說是外校的校長比市長還牛呢。外校不僅考題難度極大,還有英語筆試和口語面試以及嚴格的體檢,一關不過都會刷下來。近幾年來,我們不乏報考外校的孩子,卻沒有見著誰考取過。據說就算差一分,也要交五萬元讚助費。分數差得多了,給再多錢外校都不收。
說實在的,以前我們從來沒有設想過要考什麼外校,現在怎麼還可能呢?
可是,亦池卻選擇了外校。她語氣溫和卻又堅定不移地對我說:“媽媽,我還是要考外校!我要上最好的學校!我喜歡外校!”
我意外地瞅著亦池,半晌說不出話來。畢竟是孩子啊,教育形勢的嚴峻程度,她是無法充分掂量的。但凡有心報考外校的孩子,早幾年就開始上那種專門應對外校考試的輔導班。如果因此錯過了其他中學的錄取而失學,那就慘了!我心里一急,拒絕和呵斥就要出口。但是,就在話要出口的瞬間,又被我收住了——我無法拒絕我的孩子的良好願望。看著亦池那穩篤篤不溫不火的神態,我又覺得她非常有譜。她的所願,一定發自內心並且估計過自己的實力。如果她寧願冒險去追求自己最向往的目標,我這個做母親的唯有全力支持她,千方百計幫助她在關鍵時刻激發自己最大的潛能。
好吧,我們就冒一次大險吧!我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是總有一句話在心間,那就是:人生難得幾回搏!那咱們就考外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