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發現,我還沒有給阿摩司一個姓氏。從現在開始,我會假想他是巴迪家的人,因為我一時半刻也想不到什麼更好的名字。不過,我鄭重向有耐心將這個故事看到最後一頁的讀者保證,我屆時會解釋,為何要給一個確實存在的人虛構一個名字。我也認為,此時我應該向各位介紹一下阿摩司的家庭,以及從小到大在他身邊的人。畢竟,有人說每個人都是各自所有經驗與知識的總和,另外當然還要加上各自的天性,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我就有責任向各位介紹那些愛他、引導他,以及分享他的試煉與苦痛的人了。
如果我是真正的作家,我一定會忍不住要仔細描述阿摩司度過童年時光的那些地方,就算不為別的,光是那里典型的托斯卡納風光,那種天真、純凈與自然的美景,就值得大書特書,至少我的心里是這麼想的。不過我不打算向這種誘惑屈服,放縱自己去描述一張簡單的地圖和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就能充分體會的感覺。我只會這麼說:一九五八年九月,阿摩司出生在意大利比薩省拉耶堤哥( Lajatico)村外一個叫拉史特沙( La Sterza)的小村莊,大約就在古都沃爾泰拉(Volterra)和蓬泰代拉(Pontedera)的中間。
要開始談論他的家這個主題,一種神秘而復雜的機制就在我的心里運作了起來,讓我想到《幸福小姐》(La Signorina Felicita),這首由戈扎諾( Guido Gozzano)所寫的輕快小詩。詩人在其中生動地描繪了一棟位于鄉村深處的大宅院,幸福小姐就住在里面。那是一棟典型看得出時間流逝的房子,有著“扭曲、突出而老舊的窗格”、過大的房間,到處都是老舊的小玩意兒,數百個近乎沒用的東西,可是充滿了生氣 ……是一個有生命、會呼吸的空間,這都要感謝它的簡單,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辛勤努力:家仆小心翼翼捧著叮當作響的陶瓷器;幸福小姐本人認真拿著針線,大腿上放著需要縫補的衣物,心里偶爾出現小小的掙扎;還有她善良的父親,每到夜晚來臨,總是喜歡讓身邊圍繞著“地方上的政壇要角”……
阿摩司小時候住在遼闊的鄉間,他們家的房子就在連接薩爾扎納(Sarzana)和瓦德拉(Valdera)兩個城市的大馬路旁,像一個二十五米乘上二十米的超大型大寫字母L,俯瞰車道盡頭一個鋪滿沙礫的大空地,空地上方被兩棵極高大的松樹庇蔭著,庭院的一邊臨著馬路,被L形的建築物環繞。建築物本身還有一個高塔,最上一層是個角塔。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這個或許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末的堅固石造建築,總是讓我想到戈扎諾這首著名的詩。進入大門,你會看到一個小走廊,兩邊各有一扇門,右手邊的門通往廚房,左手邊的門則通往餐廳。穿過前方的玻璃門,會看到第二條也是更大的走廊,旁邊一樣還有門,右手邊是一間大客廳,是這家人遇到特殊場合時的宴客廳。阿摩司就在這里聽他的留聲機,不停地繞著桌子走,只偶爾停下來換唱片。左邊的門則通往儲藏室和洗衣間。阿摩司會把第一個儲藏室稱為暗室。其實那是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面有一個衣架和一個舊衣櫥,是個真正的“避難所”。走廊盡頭就是通往樓上的樓梯,臥房、浴室還有幾間幾乎沒在使用的房間就在上面。其中有兩間就充當閣樓。這棟房子的一樓,還有一部分是只能從外面進去的。巴迪家主要拿這些寬闊的空間來存放農具:兩臺“火爆”的曳引機(一臺藍地莉,一臺歐喜),還有一臺超大型的打谷機。阿摩司喜歡去倉庫,轉動打谷機的大滑輪,盡情想象這個動作會牽動什麼樣的機械裝置。倉庫里還有無數較小的農具:圓鍬、鏟子、鋤頭、各式各樣的小工具,全都是迷人的東西,足以讓阿摩司玩上好幾個鐘頭。
在當地教了兩代人的蕾妲奶奶,是個倍受學童喜愛的老師,在孫子出生後沒多久就辭掉教書工作。她,再加上溫柔的歐里亞娜,光是要照顧阿摩司和弟弟阿貝托就忙得不可開交了。兩兄弟再加上幾個鄰居小孩,成了形影不離的玩伴,也倣佛成了一群無法無天的小流氓,至少在蕾妲奶奶的眼里是這樣,因為她每次氣極了,就說他們是一群小流氓。這個可憐的女人,見不得她的花被亂滾的足球壓倒,或者必須忍受被各種武器打到的路人對她尖聲抗議。那些武器,都有明確的證據顯示是從巴迪家射出來的:由彈弓打出去的石塊,從小玩具槍射出的子彈,或者是從水管噴出的強力水柱。那水管是阿摩司的父親桑德羅先生拿來澆花用的,到了夏天,也會拿來衝洗屋子前面的空地,好讓一家人可以在戶外用餐。沒有大人在附近時,那條水管就會被拿來當做武器,對付經過的汽車,或者更糟,對付兩輪的交通工具 ……不過每天晚上八點過後,阿摩司的父母、祖父阿西德先生,還有一向跟著姐夫一起工作、好讓姐姐能繼續在附近小學教書的姨婆就會開始數落那些男孩子當天做了哪些調皮搗蛋的事。年紀最大的阿摩司往往就是指使大夥兒做壞事的人,而那些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惡作劇,也多半都是他想出來的。數落完畢,大人們還會威脅,若下次再犯,他們就要接受處罰了。可是大家都知道,某些孩子的充沛活力,往往贏過了大人的嚴厲告誡;一切本該如此啊。
阿摩司最喜歡的一位姨公或許就是喬凡尼坎帕里尼博士了。他現在已經退休了,不過之前他是地方金融警察的主管,而且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官拜意大利陸軍上校。姨公偶爾加油添醋地對阿摩司說起當代最知名的歌劇演員,早已激發了阿摩司的想象力。每年夏天,蕾妲奶奶和阿摩司都會到安蒂尼亞諾度假幾天。安蒂尼亞諾是位于比薩省海邊的一個小村落,坎帕里尼家就在那里,包括喬凡尼姨公和奧嘉姨婆。這些親戚,其實是阿摩司父親的姨父和姨母,奧嘉夫人是阿摩司奶奶的姐妹,她一直很疼愛巴迪一家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們讓當時正努力想要考取調查員資格的桑德羅住在他們家,他也一直住在那里念書,直到考試才離開。到坎帕里尼家度假時,阿摩司很喜歡每天早上跟奶奶一起到海邊去玩,奶奶一刻也不讓阿摩司離開她的視線。不過阿摩司最期待的,還是在傍晚時,他的姨公會喊他上樓,他終于可以進入那個充滿神秘與魅力的書房。在那個像軍隊一樣整齊的房間里,存放了五千多本書,還有被這一家人珍藏的各種物品,連阿摩司也愛不釋手。他會站在那里,一直盯著一個拆掉雷管的舊迫擊炮彈殼;或者是那張經過徹底防腐處理的野豬皮墊子,還連著迷人、兇狠的野豬頭。他的姨公就讓他在這里聽唱片,也念書給他聽,跟他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阿摩司很喜歡聽那些故事,他會聽得入迷,忍著把所有的問題留到最後一起問。有時候家里的女眷也會被叫來一起聽,這些家族聚會的往事 ——姨公念書,解釋書里的內容,女人家偶爾發表幾句簡短的意見,或被故事感動 ——讓小男孩的心里充滿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到現在都還清清楚楚印在阿摩司的記憶中,每一回想起,總讓他浮上一股輕柔的鄉愁。
有時候喬凡尼姨公也會給阿摩司講一些很長的關于他在前線生活的故事,那些故事點燃了阿摩司的想象力,讓他也想去從軍了。
于是,阿摩司的姨公“徵召”他成為他的私人士兵,而且還有升遷希望,就看他平常乖不乖,還有,說起來也很含糊,看他在各方面是否有進步。就這樣,阿摩司很快就從準士升到下士。有一次,聖誕節前,喬凡尼姨公到巴迪家來探親,又把阿摩司升到中士。之後沒多久,阿摩司的奶奶用一支藍色的大簽字筆教他寫字母,阿摩司因為證明他已經學會了頭幾個字母,又進一步升到了士官長。他第一次會寫自己的名字時,為自己爭來了高級將領的頭銜。與此同時,阿摩司離家去上寄宿學校的時間也越來越接近了。讓他上寄宿學校,是阿摩司的爸媽不得已的決定,這樣他們這個兒子才能接受特殊教育,學習點字法,好讓他之後順利接受主流教育,跟其他正常 ——也就是視力無虞 ——的孩子一起學習。
他的即將離家,一時之間讓姨公倍感憐惜,又將他晉升為大元帥。阿摩司要去學校的那一天,家人念了一封喬凡尼姨公寫給他的信,信中宣布他又多了一個“戰場副官”的頭銜。于是阿摩司離家時,心里懷抱著可能很快就會以指揮官的身份返家的希望:這是姨公承諾要給他的頭銜,只要他在學校里拿到第一次好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