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很熱。阿摩司和朋友在屋子外面的庭院踢足球時,總是踢得滿頭大汗。他們會輪流站在建築角落一個室外水龍頭下衝涼,然後互相警戒,提防阿摩司的奶奶和歐里亞娜出現。要是被她們看到,總會招來嚴厲警告。兩位婦人一方面擔心孩子們的健康,一方面又擔心她們種的花會被偏離球門 ——更精確地說,是通往馬路的柵門 ——的球壓毀。踢完球,孩子們會坐在老藤架的陰影下休息,藤架上垂挂著一串串果實累累的深紫色葡萄,大家則爭相對自己這一隊的贏或輸發表意見。
有一次,就在一個這樣的午後,阿摩司跟朋友說起一件事,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幾個月前,他在學校里認識了一個漂亮女生,她是來學校看她哥哥吉多的。她叫伊蓮諾拉,大家都很喜歡她。“我讓她去跟每個人說話 ……”阿摩司說,“可是我發現她總是偷偷靠近我。有一次我開始唱歌,她就靠過來聽。然後她就介紹她自己,然後我們一整個下午都在聊天,聊我們自己,聊家人,還有聊我們喜歡的東西。她非常害羞,可是我一直鼓勵她說下去……!”
阿摩司說故事說得太入迷了,甚至沒發現他在事實里,加入了用生動而幼稚的想象力編出來的細節。他是真的戀愛了,初戀的苦澀也讓他的想象力更加活躍。吉多的妹妹伊蓮諾拉確實到學校來看哥哥,大家也確實都很喜歡她,尤其是阿摩司,可是也許是因為害羞,也許是因為她的注意力理所當然都被年紀較大的男孩子吸引去了,她其實只有一次短暫注意到了阿摩司。那次阿摩司是跟一群朋友在一起,然後他決定要唱歌。其他的就全都是想象了。他一直對她存有無限幻想,夢想著牽起她的手,帶著她離開其他人並贏得她的芳心。這些事沒有一件真正發生過,但阿摩司喜歡想象那些事都是真的,也試圖說服弟弟和朋友如此相信,所以現在他們都充滿了好奇心,靜靜地聽得入迷。沒有人打岔,沒有人發問。這件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全新的話題,也充滿了神秘感。他們每個人都在心里想象一個女孩子的形象,有著親切的臉龐,藍色的眼睛,帶著友善而溫柔的笑容。隨著阿摩司的故事進行,細節越來越豐富,他所塑造的形象是如此鮮明,她因此成了一種理想。此時所有男孩都希望自己也能認識伊蓮諾拉,最後並相信自己也愛上她了。他們都會對她很好,對她展現英勇與誠意。他們也都會開始學習追求女孩子的技巧,基本上就是要知道如何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同時小心把最壞的一面藏起來。
與此同時,屋里可忙碌了。主婦們忙著準備晚餐,慶祝豐收季節到了尾聲。到了八點,那些跟阿摩司的父親一起工作的男人都會過來。他們那幾天都忙著割麥、綁成束、疊高,然後再一束束放進大型的打谷機里,將麥粒和麥殼分離。機器下方的另一個開口,最後會吐出一包包結實的麥子來,送到谷倉存放,或者直接送到磨坊去。偶爾阿摩司也會穿著短褲和背心去幫著收割,但是這種裝扮似乎是故意要讓他很不舒服,他很快就會因為汗水、灰塵和蟲子而癢得不得了,只好拋下任務、落荒而逃。那天晚上的聚會,是一整年在田里工作的高潮。大家高聲談笑,阿摩司也一定會應眾人的要求而開唱。那就是阿摩司為了晚睡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們會在室外的藤架下用餐,他喜歡這樣,也許大人還會讓他喝點單純美味的紅酒。
當阿摩司的故事說到一半,他暫停片刻,努力挖掘更多記憶、編造更多幻想時,他會聽到屋里忙著準備晚餐的女人傳來的聲音,討論著座位順序,以及需要的食物量 ……這些全都是他童年的美好回憶。他的童年,或許在某些方面來說是辛苦的,但整體而言,那是一段快樂的童年,而且充滿了對孩子來說最重要的一樣東西:愛。
那天晚上,這個年輕的歌手再度成為目光的焦點。大家都有話要問他,有事要告訴他,或者有些回憶可以取悅他。因為鄉下人都很單純、很慷慨,也對自己的土地和家鄉有著深厚的感情。面對一個一整年有大部分時間都不得不遠離家鄉與親人的小孩子,他們有一種出于本能的溫柔。晚餐快結束時,又出現一次傷感的時刻,因為有人想起去年十一月才過世的阿西德,也就是阿摩司的祖父。阿西德在其他農人面前,往往自稱是這塊土地上的詩人,而這是他們第一次沒有阿西德在場的豐收。蕾妲奶奶很激動,阿摩司的父親眼眶也閃著淚光,不過傷心的片刻很快就過去了。阿摩司的母親艾蒂很巧妙地改變了話題,大家也同意,至少那天晚上,屬于過去的書頁要暫時合上。
那天晚上阿摩司過得很開心,上床時,他完全沒想到第二天早晨會有個驚喜在等他。七個月前,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十一月四日,祖父阿西德在淩晨過世,當時亞諾河泛濫,造成佛羅倫薩市區以及其他城鎮大淹水。不過就在他過世前幾天,他先是開口要求把孫子從寄宿學校叫回來,讓他見自己最後一面,然後他還提出想送給阿摩司一匹馬,一匹適合小孩子在鄉間騎的馬。阿摩司的父親當場聽到了這個希望,暗自發誓他會完成父親的遺願。于是就在這次阿摩司回家來的前幾天,他去了米耶莫一趟。米耶莫離拉耶堤哥不遠,是個位于山坡上的小鎮,四周都是森林。那里有個巴達西莊園,他們的守林人依然騎著馬工作。他在那里挑了一匹溫馴的母馬,一架小型的二輪輕馬車,還有一副兒童用的馬鞍。一位守林人同意幫他將馬送到巴迪農場去,那匹母馬也立刻在那里得到了豐富的食物和關照。阿摩司的父親幾乎藏不住興奮,也要大家發誓保密,免得破壞了要給兒子的驚喜。
跟農場的工人用完晚餐後,桑德羅先生就決定要把整個早上的時間留給兒子,帶他去跟他的馬見面。桑德羅把那匹馬取名為史黛拉。阿摩司還在弟弟的身邊睡得很熟,突然聽到父親興奮喊他的聲音。他很意外父親用這種方式叫醒他,匆匆穿好衣服,隨便吃了一點早餐,就跟父親前往波吉翁西諾了。兩天前他才去過那邊的農場,但只在院子里停留了一會兒,工人正在院子里忙著操作打谷機。可是這一次,他們到了農場後,他很驚訝那里竟然這麼安靜,跟幾天前他看到的忙亂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除了外公艾羅正在舊農舍後面等著他們之外,波吉翁西諾就沒有半個人了。兩個世紀前,巴迪家的祖先結束收益分成的佃農身份,離開寇希尼王公家的農場,用一生的積蓄買了這塊土地,住進這棟農舍里。看到外公,阿摩司伸手抱住老人家的脖子親吻他。他很高興看到艾羅,因為阿摩司特別喜歡外公,而艾羅也小心翼翼守護孫子對他的特殊情感,總是用戰爭、打獵、賽馬、狗、車子等會激發孫子想象力的精彩故事來款待他。再過幾年,他就會跟孫子談政治和女人了。
父親與外公一人一邊,陪著阿摩司走向農舍的角落,那里有個小馬廄,已經充當工具室好一段時間了。幾天前,他父親派人把這里清空,好讓它回復原本的用途。那匹母馬就安頓在這里。他們走到馬廄門口時,外公進到里面去,讓阿摩司震驚的是,外公再出來時,手里抓著韁繩,牽了一匹馬出來。
“這是史黛拉,”他對看馬看得著迷的男孩說,“它很乖,你可以輕輕撫摸它。”然後他提醒阿摩司:“絕對不要走在它後面,萬一它受到驚嚇,就會往後踢。一定要走在馬的左邊,像這樣,懂了嗎?”
與此同時,史黛拉低下頭去,開始吃長在石頭間的草。艾羅外公又用很溫柔的聲音,以專家的口吻補充,說這正是最適合小孩子騎的馬。事實上,哈福林格這個品種的馬,是阿拉伯種馬跟來自哈福林格這個地區的母馬交配而成的品種。雜交的結果是產生了一種小型而結實的勞役馬,極能適應各種氣候,而且最重要的是,個性非常溫和。正是艾羅外公向女婿建議挑選這種馬,所以他現在正得意得很呢。
沒多久貝裴也來了。貝裴是個住在波吉翁西諾農場上的工人,他跟著祖孫三人圍在史黛拉身邊,仔細幫它梳理,將馬具初次套在它身上,然後將輕型馬車鉤上去。馬具很完美,阿摩司的外公仔細檢查,慶幸自己買得好,然後配合馬匹的外形稍加調整。馬很乖巧,隨便他動手,三不五時靜靜地咬幾口地上的草。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它的馬具套好了,艾羅爬上馬車,把阿摩司叫過來坐在他身邊,然後抽一下馬鞭。史黛拉慢慢跑了起來。馬匹拉著馬車上了車道,然後左轉,沿著兩塊土地中間的道路走,前往艾拉和史特沙兩條河流匯集的地方。史黛拉是在史特沙河的源頭出生的,所以幾天前它換主人時,就已經走過這條路了。在農場上工作的工人,帶著好奇與好玩的心情看著這一幕,他們看到了兩張容光煥發的臉:那一刻的喜悅,已經將過去的經驗、苦難和擔憂留在老人臉上的愁容徹底清除;而阿摩司的臉,則象徵著對未來懷抱著純真的希望與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