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天底下所有的外公一樣,艾羅很寵外孫。他有七個孫子和外孫,他們也都很喜歡這個爺爺。他總是隨侍在他們身側,當他們的司機、玩伴、聖賢與智者。不過,他的心里有個柔軟的角落,特別留給阿摩司,因為,身為歌劇迷的他,每次聽到阿摩司唱歌,情緒就很激動。每次艾羅去看阿摩司,就會要阿摩司站在廚房窗戶旁邊那個火爐的第二個階梯上,求外孫唱歌給他聽。阿摩司幾乎總是順從他的要求,而且他很清楚外公的喜愛,最常唱的就是《鄉村騎士》(Cavalleria Rusticana)一劇里最著名的蚑嘆調《媽媽,這酒好烈》(Mamma, quel vino 岢 generoso)。
歐里亞娜也很熱愛這些特別的表演,總是幫著艾羅哄這位剛萌芽的歌手拋下遊戲,扮起歌劇演員的角色。
隨著阿摩司的表現越來越有自信,越來越讓人感動,這些要求越來越頻繁,觀眾也越來越多。每每在吃過晚餐、各自回房睡覺前,全家人聚在一起時,他們就會說服阿摩司為他們唱首歌。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辛苦工作的一天,讓人既愉快又放松。偶爾艾羅外公會帶朋友來,這些朋友來的時候可能充滿懷疑,回家時總是既驚訝又佩服。
拉耶堤哥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或者聽說過巴迪家那個年輕小夥子 ——那個“被大自然一手取走一樣東西,一手又給了另一樣東西”的男孩 ——的美妙歌聲。阿摩司甚至開始接到試探性的請求,請他在教堂彌撒後或者婚禮上獻唱。就這樣,阿摩司很快就在教區的禮拜堂初次登臺,在一對新人和一小群婚禮賓客以及好奇的旁觀群眾面前,演唱舒伯特的《聖母頌》(Ave Maria)。
在這場業余的稚氣表演結束後,很多在場的人都熱淚盈眶,尤其是被他們所聽到的聲音與眼前那個小男孩的天賦以及他的身體缺陷這兩者的強烈對比而感動……
就這樣,可以借由唱歌吸引別人的念頭,漸漸在阿摩司的心里扎根。對他來說,唱歌開始成為一種需要與現實,不可能遠離,也不可能逃避,就跟他反映在鏡子里的特徵,或是他在晴空下的影子一樣。
無論如何,小孩子都喜歡得到注意,阿摩司也不例外。畢竟,同意別人的要求並接受親友的讚美,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炫耀才華、激發欣賞對他來說,似乎就跟任何遊戲一樣。更重要的是,他碰巧旁聽到他父母在討論要他去上音樂班的可能性。這個想法非常吸引他,因為到目前為止,在學校里,他甚至還不能靠近那架美麗的鋼琴。每天下午,他都要著迷地聽著學長學姐彈奏那架鋼琴。他只有一次順利碰到琴鍵,偷偷摸了幾分鐘。
後來,那年暑假結束後,阿摩司回到寄宿學校,被鋼琴老師卡利尼先生叫過去,他驚喜極了。他和其他幾個人在聽了老師的簡單介紹後,開始了第一堂音樂課。
阿摩司和同學們很快就學會讀、寫、唱五線譜上的音符。老實說,他覺得有點無聊,可是他用最後能夠坐在鋼琴前彈奏的想法來安慰自己。這件事幾天之後成真了。阿摩司跟老師單獨在教室里,老師終于要他把雙手放在鍵盤上,然後他的小指頭彈出前面五個音符,從低音到高音,然後反過來再彈一次。
幾分鐘後,阿摩司覺得手腕和手臂開始發痛,可是他忍耐著,怕惹老師不高興。這時老師正在旁邊寫自己的東西,完全忽視學生的存在。最後老師終于要阿摩司停下來,讓他暫停了一下,接著又要他做另一個練習。他很想用自己的方法來彈奏,就像他在村子里的教堂周日彌撒後彈管風琴那樣,可是顯然那是不行的,所以他只好乖乖聽從老師的指示。
雖然阿摩司練得不算特別認真,但當他第一次能夠彈奏拜厄教材里的一首小練習曲時,他確實感覺到一定程度的興奮。他彈了又彈,重復好幾十遍,想象有朝一日彈給父母聽的樣子,或者,誰知道呢,也許還能彈給村子里的朋友聽。他們或許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一架鋼琴呢。
一天早上,吉安普里尼小姐對學生宣布了一件事,讓大家很意外。在十點鐘的下課時間,她從一個箱子里拿出幾個盒子來,分給每個孩子一人一個。每個盒子里都有一支豎笛。接著她教他們如何將豎笛組合起來,還有要怎麼拿才正確。她建議上過鋼琴課的學生請卡利尼老師幫忙,並說她希望大家都可以順利吹出曲調來,一方面是享受通過那個樂器制造聲音的單純樂趣,另一方面,她說,是不要讓自己養成懶散的習慣。
過了兩三天,阿摩司已經可以用豎笛吹出幾首簡單的曲調,“他是個有音樂天分的學生”這樣的聲譽,也因此在學校里傳了開來。
他把豎笛放在床邊那張桌子的抽屜里,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時,就會把它拿出來仔細檢查,好像擔心他還沒有徹底探索過它所有的功能似的。那項樂器對他有著難以形容的魅力,倣佛它擁有某種神奇的特質。
他當然不會在安靜的宿舍里吹奏,可是他模擬著吹奏的動作,讓孔洞開開合合,直到睡意襲來,讓他不得不把笛子收起來。
阿摩司總是抱著東西或撫摸東西入睡,他感覺這個習慣可以幫他克服想家的情緒,就算不是完全克服,也能發揮部分作用。
那段時期,阿摩司覺得自己越來越難入睡。他會聽到很多含糊的聲音,喃喃說些難以理解的話語,這其中或許夾雜著許多秘密、故事、經驗、不可告人的想法 ……還有含糊的笑聲。三不五時值班的助教會起疑,靜悄悄進來,要某人安靜,之後會有一段時間,整間宿舍就進入全然的寂靜。
就在一次這樣的夜間交談中,阿摩司從隔壁床的男生——他叫埃托雷,年紀比阿摩司稍大 ——口中得知,小嬰兒不是由鸛鳥帶來的,也不是在甘藍菜田里找到的,更不是像有些人說的,是突然從媽媽的肚子里蹦出來的。
吉安普里尼小姐的直覺一向很驚人,當她開始察覺到一些調皮的錯誤信息有可能損害孩子們的純真時,她決定要開適當的課,給孩子們來點性教育。她從十誡里的第六誡(不可姦淫(天主教的排序))。開始說起,然後將討論范圍擴大到純科學的角度。她以謹慎又帶點美化的方式簡短提到性關係,然後繼續描述最幸運的精子與卵子相遇,並形成受精卵。她談到染色體,以及染色體的各種無窮盡的組合,從受精卵的成長一直談到出生的那一刻,讓學生聽得入神,聽得津津有味。吉安普里尼小姐一連上了好幾天的課,這才覺得她盡了一個基督徒的義務,同時也說服自己,先前瑣碎或罪惡的影響可能引起的危險,都被她順利清除了,她也因此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對阿摩司來說,能夠讓父母嚇一跳,讓他覺得很得意。因為這是他父母之前一直努力逃避的話題,雖然不至于完全誤導,但總是盡量模糊帶過,現在,他竟然可以用完整的知識補足他們不知道的部分,他怎能不得意呢?他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知道的一切,所以他們應該開始把他當做男人,用大人對大人說話的方式跟他說話。畢竟他一直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想做大人做的事,也想跟大人一起討論事情。阿摩司一直認為被人家當做小孩子看待,是有點丟臉的事,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