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4

時間:2012-12-05 01:44   來源:中國臺灣網
桑尼坐在一輛卡車的前座上,頭頂的費多拉帽K ()傾斜著。卡車不是他的,但周圍沒人過來詢問。淩晨兩點的第十一大道寂靜無聲,偶爾有一個醉鬼從寬闊的人行道上跌跌撞撞地經過。附近某處可能有一位巡警,但桑尼認為,即使巡警注意到了他——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也可以順勢躺倒在座位上,巡警只會把他當做一個在周六晚上喝了幾杯而醉倒的人——這也不完全是假的,因為他確實喝了不少,只是沒有醉而已。 他是個“大”人了,十七歲就長到了六英尺, 虎背熊腰,沒那麼容易醉倒。他降下了一邊車窗,從哈德遜河吹過來的涼爽秋風,使他保持清醒。他太累了,一趴在卡車寬大的方向盤上,就會瞌睡上身。
一個小時前,他和柯克以及尼克在哈萊姆區的朱克酒吧。在此之前一個小時,他在城中的某個地下酒吧,是柯克帶他去的,在那兒,他們和一幫從布魯克林區的格林波因特過來的波蘭人玩撲克牌,輸了大約一百塊。當柯克說他們該趁衣服在身上還沒輸個精光就離開時,那幫人大笑起來。桑尼也笑了起來,雖然前一秒鐘他還想破口大罵那個體積最大的波蘭客,罵他是個狗日的可憐的騙子。柯克看出了桑尼的意圖,在他幹蠢事之前,就把他拖出了那個地方。他在朱克酒吧興奮起來之前,即使沒醉,也差不多了。再去跳跳舞,又喝上一輪後,這一晚上,就夠了。回去時,柯克的一個朋友在門口堵住了他,跟他說了湯姆的事。他差點沒控制住,給那個小孩一拳,還好,他只是塞了幾塊錢過去。小孩告訴了他地址,現在,他倒在一輛破舊的卡車里,似乎回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他正盯著凱麗奧洛克窗簾後面的動靜。
公寓里,湯姆正要穿衣服,凱麗胸前係著一塊床單,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床單在一只乳房邊打了個結,下擺拖在她身邊的地上。她是一個無恥的姑娘,但卻有一張異常漂亮的臉龐——肌膚完美無瑕,嘴唇猶若涂丹,光澤亮麗的紅發襯著藍綠色的眼睛。還有更讓人驚嘆的——她在房間里走動的姿勢,就像是在演一幕電影,把湯姆變成了加里格蘭特K ()或蘭道夫斯科特 ()L。
“可你為什麼非得去呢?”她再一次問道,用空著的一只手扶住前額,似乎是要試自己的體溫,“現在三更半夜的,湯姆,你為什麼要拋下一個女孩子離去呢?”
湯姆套上汗衫。他身下的床比一張嬰兒床大不了多少,周圍地板上散亂著雜志和報紙,大多是《周六晚郵報》、《卓越》、《美國姑娘》之類。他腳邊,過期雜志《新電影》封面上的葛洛麗婭斯旺森M ()正直勾勾地看著他。
“寶貝兒。”他喊道。
“不要叫我寶貝兒,”凱麗吼道,“所有人都叫我寶貝兒!”
她斜靠在窗邊的牆上,放開了手中的床單。她向他搔首弄姿,微微翹起臀部:“你為什麼不想留下來陪我呢,湯姆?你是一個男子漢,不是嗎?”
湯姆穿上了襯衫,一邊盯著凱麗,一邊扣扣子。她的眼睛里,交織著電光和焦慮,像是某種驚慌,似乎她預料到即將有驚人之事隨時可能發生。“你大概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姑娘了。”他說。
“你沒有跟比我更漂亮的女孩在一起過?”
“沒有遇到比你更漂亮的了,”湯姆說,“一個也沒有。”
凱麗眼中的焦慮消失了。“今晚留下來陪我,湯姆,”她說,“不要走。”
湯姆坐在凱麗的床沿邊,想了想,然後穿上了鞋子。
桑尼注視著鐵軌與街道之間的鑄鐵燈柱,光線與鐵軌平行,而鐵軌把街道從中分開。他把手放在卡車變速桿頂的黑球上,想起了小時候坐在這條街邊的情景。那時貨車從街上轟隆隆地駛過,坐在馬背上的警察在前面開路,把醉鬼和小孩轟走,以免被貨車軋到。有一次,他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貨車上,他朝男人招手,男人怒氣衝衝地朝他吐了一口痰,似乎看到他很惡心。他就問媽媽那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媽媽揚起手說:“閉嘴!一些混蛋在路邊吐了痰,你來問我為什麼?我的媽呀!”說完她便生氣地走開了。這是小時候他問媽媽問題時,媽媽的典型反應。對他來說,媽媽的每句話都是以“閉嘴、該死的”或者“媽呀”開始。在家里,他就是一只害蟲,一個話癆,一個麻煩。所以,他幾乎整天待在外面,和鄰居家的孩子們在街上亂跑。
在“地獄廚房 ()K”區,看著對面街邊成排的商店,還有商店上面兩到三層的公寓樓,這都會讓桑尼回想起童年時光。那些年父親清早起床,開車去市中心的海斯特街。他的辦公室就在倉庫里——直到現在還在那兒,雖然現在桑尼已經長大了,對父親以及父親養家的工作,已經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但那時,他只知道父親是一個商人,與佔科阿班旦多共同經營著“佔科普拉橄欖油”生意。那些日子,桑尼在街上一看見父親,就會向他跑過去,一陣猛跑,然後拉住父親的手,急急忙忙地向父親傾訴小腦瓜里的一切想法。桑尼注意到了其他人看父親時的那種神情,他很自豪,因為父親是一個大人物,擁有自己的事業,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所以桑尼還是個小男孩時,就認為自己是一個王子,大人物的兒子。到十一歲時,一切都改變了,或許用轉變來說,更恰當,因為轉變之後,他覺得自己仍然是一個王子——當然,是另一種王子了。
大街對面,一家理發店樓上,是凱麗奧洛克的公寓。在似曾相識的消防梯的黑格子後,一個人影掃到了窗簾,窗簾稍微拉開了一點,桑尼看見一束光射了出來,還有白里透紅的肌膚,蓬亂的紅發。霎時,桑尼似乎覺得看到了兩個自己:一個是十七歲的自己,正看著凱麗奧洛克二樓公寓的窗簾,而另一個是十一歲的自己,正站在消防梯里,透過窗戶看著碼頭邊上一個酒吧的里屋。他對那天晚上在酒吧的事記憶猶新。那時大約晚上九點半左右,最晚十點,不算太晚。他剛剛躺到床上,這時,聽見了父親和母親在交談。聲音不大——媽媽在爸爸面前從不提高聲音。桑尼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語氣很明顯,像是對小孩說的。這說明媽媽很難過或很擔心。接著他聽見門打開又關上了,爸爸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那時前門還沒有人站崗,也沒有人在黑色的大帕卡德汽車或黑色八缸埃塞克斯車前等待,把爸爸帶到任何的一個地方。那天晚上,爸爸走出前門時,桑尼從窗戶邊注視著他。看他下了前門臺階,走向第十一大道。桑尼已經穿好了衣服,從消防梯那溜下樓,在父親轉身消失在轉角前,衝到了大街上。
還來不及想自己在幹什麼,桑尼就已經離家幾個街區了,要是被父親抓到了,就會有一頓好打。不打白不打,因為他這時本該在床上,而不是出現在大街上。心里的憂慮讓他慢下了腳步,他差點就要掉頭回去了——但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他把羊毛帽子的帽檐拉至鼻尖處,繼續跟蹤父親。他們在陰影中進進出出,中間始終保持整整一個街區的距離。當穿過愛爾蘭人居住的社區時,桑尼提高了警惕。平時他是不允許到這兒來玩的,就算得到了允許,他也不會來。因為他知道曾有意大利小孩在這兒被揍了,而且還聽說,有些小孩去愛爾蘭社區遊蕩,結果就不見了,幾個星期後,屍體浮現在哈德遜河上。前面一個街區的父親,走得很快,雙手插在口袋里,外套領子豎著,以抵禦河邊吹來的冷風。桑尼一直跟到了靠近碼頭邊的地方,他看見父親在一棟磚砌建築破舊的木門前停了一下。桑尼貓在一家店前等待著。父親打開門進去時,里面的笑聲和男人的歌聲衝了出來,門一關,街道又安靜了。桑尼只聽見一片寂靜。
父親不在視線內,桑尼蹲在一團陰影里等待著,但沒過一秒鐘他就移動了,橫穿過鵝卵石街道,到了一條垃圾滿地的小巷里。他說不清當時到了那兒腦子里在想些什麼。那地方是一個後門,他也許看到了些什麼——實際上,他走到房子的後面時,只看到了一扇緊閉的門,門旁是窗簾垂下的窗戶,昏黃的燈光從邊上透出來,照在小巷里。從窗口什麼也看不到,所以他爬上了在小巷另一側放著的一個金屬大垃圾桶,然後跳到了消防梯最低一級上。他在那兒趴了一會兒,然後透過窗簾上面與窗戶之間的縫隙往里看。里屋堆滿了木箱子和紙箱子,父親雙手插在口袋里,神色平靜地對著一個男人說話,那個男人似乎被綁在了椅背上。桑尼認識椅子上的那個人。他在附近見到過他和妻子以及孩子在一起。男人的雙手在椅子後面,看不見,桑尼想肯定也是綁著的。他穿著皺巴巴的黃色外套,胸腹部被曬衣繩緊綁著,嘴里流出血來,頭下垂著,似乎醉了或是睡著了。他面前,桑尼的叔叔皮特坐在一堆木頭箱子上,眉頭緊皺;而薩爾叔叔則抱著雙臂站立著,神情肅穆。不過這肅穆並不代表什麼,他平常就是這副樣子,但皮特叔叔皺著眉頭就不尋常了,桑尼認識的皮特叔叔,從來都是面帶微笑,講著有趣的故事。他就趴在那里這樣看著,滿是困惑。父親和兩個叔叔在酒吧的里屋里,還有一個綁在椅子上的鄰居!他無法想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完全摸不著頭腦。父親這時將手放到了那個男人的膝蓋上,在他身旁蹲了下來,那個男人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維托柯里昂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手帕,擦凈臉上的唾沫。他身後,皮特克萊門薩拿起了腳邊的一根鐵棍嚷嚷著:“行了,行了,給這個叫花子一點顏色瞧瞧!
維托抬起一只手臂擋住了克萊門薩,示意他等一等。
克萊門薩的臉漲紅了。“維托,”他說,“搞什麼鬼!你不能對這種沒腦子的愛爾蘭人什麼也不做!”
維托看了看那個流著血的男人,然後徑直走到了後窗前,似乎他知道桑尼趴在消防梯那兒看著他——但他並不知道。他眼里甚至都沒有這扇窗戶和那破舊的窗簾。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朝他吐了一口的男人身上。克萊門薩在監視著那個男人,泰西歐站在克萊門薩身後,也在監視著他。屋頂挂著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屋子里很明亮。金屬粒串成的燈繩,垂在克萊門薩頭頂。拴著的木門外,傳來酒吧里男人們響亮的歌聲和笑聲。維托轉向那個男人,說:“你這樣做太沒道理了,亨利。我剛剛要求克萊門薩給我個面子,不要打斷你的腿。”
維托還想要說下去時,亨利打斷了他。“我不欠你們意大利佬一分一毫,”他說,“你這個外國佬給我豎起耳朵聽好了。”即使一副醉醺醺的模樣,但他仍然吐字清晰,並充滿了愛爾蘭人的音樂節奏感。“你們可以滾回你們那心愛的西西里去,”他說,“回去操你該死的心愛的西西里媽媽去。”
克萊門薩後退了一步,他看起來不是生氣,而是驚訝。
泰西歐說:“維托,這狗日的想死了。”
克萊門薩再次撿起鐵棍,維托又揚起了手。這次克萊門薩氣急了,抬頭看著天花板,用意大利語詛咒了一長串話。維托等著他罵完。又等了好長一段時間,克萊門薩才看向他。他沉默地面對克萊門薩的怒視,然後轉向了亨利。
消防梯上,桑尼緊抱著雙臂以抵禦寒風,風吹大了,似乎就要下雨。河邊船上傳來低沉的號角聲,聲音在街上飄蕩著。桑尼的父親中等個子,生得分外結實,臂膀強壯有力,是在火車站工作時練成的肌肉。有時,晚上他會坐在桑尼床邊,給兒子講那時候自己在車站裝卸貨物的故事。只有瘋子才會朝他臉上吐口水。對于這麼無禮的行為,這是桑尼所能做出的最好的解釋。椅子上的那個男人肯定是瘋了。想到這一點後,桑尼鎮定了下來。有那麼一會兒,桑尼很是驚恐,因為他無法解釋自己所看到的事情。這時,他看見父親又蹲下跟那個男人說話,他知道這是一個理智的姿態,父親嚴肅認真時,便會這樣。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桑尼明白時,父親就是這個姿態。那個男人是瘋子,而父親正在跟他說話,試圖跟他講道理,想到是這樣,桑尼就感覺好受多了。他很肯定,那個男的遲早會點頭,而父親到時就會給他松綁,不管有什麼問題,到時都會解決。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修什麼東西或者要解決什麼問題時,總是第一個想到父親的原因。所有的鄰居們都知道父親能解決問題。所有人都認識他。桑尼注視著眼下發生的情況,等待著父親將事情理順。但相反的,那個男人開始在椅子上掙扎起來,一臉暴怒,看起來像是一頭野獸想要掙斷束縛它的繩索。接著,他又歪下了頭,再一次向桑尼的父親啐去。唾沫里全是血,看起來似乎他攻擊了別人,但那是他自己的血。桑尼看見血水從男人的嘴里噴了出來,飛濺在父親的臉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桑尼對那晚最後的記憶。這在童年時代,是不尋常的記憶,奇怪而神秘,隨後因為經歷世事才明晰。那時,桑尼很是困惑。父親站起來,擦去臉上的口水。他看了那個男人一眼,然後轉過身走開了,只走了幾步,到後門邊他停下來,一動也不動。而與此同時,他身後的薩爾,在外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個枕套。薩爾長得最高,但他總是駝著背走路,長長的手臂在身旁晃蕩,似乎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枕套。桑尼低聲而清楚地說了出來。薩爾叔叔則嘀咕著走到了椅子後邊,把枕套套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皮特叔叔揚起鐵棒,揮舞了起來,之後發生了什麼,便模糊不清了。桑尼只記得一些細節:薩爾叔叔套在那個男人頭上的,是一個白色枕套,皮特叔叔揮舞鐵棒時,白枕套變紅了,紅得發亮,兩個叔叔彎下腰,解開了男人身上的繩子。除此之外,他都不記得了。他肯定是回家了。他必須回到床上去。盡管他什麼都不記得,但在枕套出現之前的事都記得很清楚,而在此之後,就模糊不清了,似乎後面的記憶都一齊消失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桑尼不知道自己目睹了什麼。許多年以後,他才把所有細節拼湊到了一起。
第十一大道理發店上面的公寓窗簾飄動了,接著猛地一拉,凱麗奧洛克出現在窗口,向下望去。這就像一個奇跡,似有一束光掃過了這位年輕女子的身體,她站在黑洞洞的消防梯口,紅色骯臟的磚牆,黑暗的窗。
凱麗茫然地望向那片黑暗,她摸了摸肚子,幾周以來,她發現自己總是不自覺地做這個動作。她知道,生命的顫動就源于此,她想感受一下。她用手指在自己緊繃的肌膚上撫過,想要定下心來,把飄散不定的思緒集中起來。她的家人,她的兄弟們,除了肖恩以外,都已經和她斷絕了關係。那麼,她為何還在乎他們怎麼想呢?她在俱樂部里服了一片藍色藥丸,感覺輕飄飄的,驅散了所有顧慮。在她面前,只有黑暗,玻璃中映出了她的影子。現在已經晚了,所有人都拋棄了她,總是留下她一個人。她將手掌平攤在肚子上,想要感受一些什麼。但不管怎麼努力,她都無法集中思緒,無法把思緒固定在某處。
湯姆走到凱麗身後,拉上了窗簾。“過來,甜心,”他說,“你那麼做是想幹什麼?”
“什麼?”凱麗問。
“就像那樣,站在窗前。”
“什麼啊?你是擔心有人會看見我跟你在這兒嗎,湯姆?”凱麗一只手放在臀部,然後又落下,像是屈服了。她繼續在房間里走動,眼睛一會兒看地板,一會兒看牆。她似乎忽略了湯姆,思緒到了另一個地方。
湯姆說:“凱麗,聽著,我幾周前剛開始上大學,如果不回去的話……”
“哦,不要抱怨,”凱麗說,“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不是在抱怨,”湯姆說,“我只是在解釋。”
凱麗停止了踱步。“我知道,”她說,“你是個小孩,我帶你來的時候就知道了。你到底多大了?十八?十九?”
“十八,”湯姆說,“我要說的就是,我必須回宿舍去。如果明早我不在那兒,就會被發現。”
凱麗捂住耳朵,盯著湯姆看。他們都安靜了,相互注視著。湯姆想知道凱麗在看什麼。從她在朱克酒吧溜到他桌旁那一刻,他就想知道了。她用性感的聲音邀請他跳舞,就像在邀請他上床一樣。幾曲過後,她又邀請他單獨喝一杯,然後送她回家。他們沒有過多交談。湯姆告訴她自己在紐約大學讀書,她則告訴他自己目前失業,家里人很多,跟她合不來。她想演電影。她穿了一襲藍色長裙,曲線畢露,裙子的領口開得很低,雪白的肌膚在光滑的面料下閃耀。湯姆說自己沒有車,是和朋友一起來酒吧的。她說那不是問題,她有車。他忍住沒有問為什麼一個失業的兄弟姐妹眾多的女孩子會有一輛車。他猜這可能不是她的車,接著她就載他來到了“地獄廚房”,他沒告訴她,他就是在她停車的第十一大道外十幾個街區遠的地方長大的。他看到她住的地方時,知道那輛車不是她的,但在上床之前,他根本就沒時間問——他已經魂不附體了。整個晚上的事情以一種他完全陌生的方式迅速展開,而現在盯著她時,他很想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的態度令人捉摸不定,前一秒還是勾引男人的女人,後一秒就變成不想讓他離開的脆弱女孩了。而現在,又變成不屈不撓,有點生氣的樣子。看著他時,她的下巴繃著,嘴唇緊閉。湯姆也轉變了,他在準備著,準備應對她的一切可能的言行,準備著一場爭吵,一個回應。
“那麼,你到底是誰?”凱麗問道,背靠著白瓷水槽旁的櫃臺。接著,她又坐到了櫃臺上,雙腿交叉。“某個愛爾蘭—意大利笨蛋?”
湯姆發現自己的毛衣挂在床架上,他取過來披在背上,把袖子係在脖子上。“我是德國—愛爾蘭人。”他說,“你憑什麼說我是意大利人?”
凱麗在背後的櫥櫃里發現了一包翼牌香煙,取出一根點上。“因為我知道你是誰。”她說到這兒,猛地停了下來,似乎在表演,“你是湯姆海根,維托柯里昂的養子。”她說完長長地吸了一口煙。煙霧背後,她的眼睛里閃爍著難以辨認的東西,似乎交織著幸福與憤怒。
湯姆仔細看了看四周——只不過是一間廉價公寓房,甚至算不上公寓,房間一頭是水槽和櫥櫃,另一頭就是一張嬰兒床大小的床。地板上是亂七八糟的雜志和汽水瓶,還有衣服和糖紙,翼牌和切斯特菲爾德牌的煙殼。衣服很昂貴,與周圍環境非常不協調。他還發現牆角有一件絲綢襯衫,那恐怕要比她的房租還貴。“我沒有被收養,”他說,“我在柯里昂家里長大,但從來沒被收養過。”
“沒區別,”凱麗說,“那對你有什麼區別?愛爾蘭佬還是意大利佬,或兩者的組合?”
湯姆坐在床邊。他們現在算是交談了,就像是談生意一樣。“那麼,你選我是因為知道我家里的事,對不對?“
“你在想什麼呢,小孩?難道是因為你的長相?”凱麗把煙灰彈進身旁的水槽里,然後打開水龍頭衝走了煙灰。
湯姆問:“那我家人跟這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跟什麼事啊?”她問道,臉上浮現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似乎是在欣賞著自己。
“跟你帶我來這兒搞你。”湯姆說。
“不是你搞我,小孩,是我搞了你。”她停下來,仍然笑嘻嘻地看著他。
湯姆踢開一包切斯特菲爾德煙盒。“這是誰抽的?”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