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些。”
“這些啊。”胡克斯重復道,他把手搭在柯克背上,推著他進了暗處。“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他說,“因為吉米是我的好朋友,而盧卡?布拉西,是個他媽的瘋子,你知道什麼意思吧?”
柯克點點頭。
“你真知道?”胡克斯說,“你確定?”
“是的,”柯克說,“我知道瘋子是什麼意思。”
“對,”胡克斯說,“盧卡?布拉西就是個瘋子。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十四歲起就跟他了,我會送顆子彈給這個家夥……不過真話確實是,在這一行混,做瘋子也不是什麼壞事。你要明白的是,他對你客氣是因為他討厭馬里波薩。他喜歡這一點,喜歡你跟喬一直對著幹,喜歡看喬為了這件事焦頭爛額。知道了吧,就是這麼一回事。”胡克斯向上看了看,好像在想合適的話,“因為大家都知道盧卡是中間人,而喬對此還沒有眉目。盧卡總是表現的像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像是一個沒有人能搞定的家夥,甚至是馬里波薩,知道了吧?所以你們這些家夥,從他的角度來說,是在幫他的忙。”
“那麼,問題是什麼呢?”柯克說。
“問題是,鮑比,”胡克斯說,“最後會有人或是所有人都被幹掉。”胡克斯為了強調,故意停頓了一下。“盧卡,”他繼續說道,“像他那樣的人,會不屑一顧,但我會怕,鮑比,你知道吧?”
柯克說:“我不知道自己怕不怕。”
“我就簡單地說吧,”胡克斯說,“馬里波薩的貨,你要離得遠遠的。如果你再去偷,那就離我們遠點。現在明白了嗎?”
“當然。”柯克說,“但這又有什麼明顯區別呢?你還在……”
“我是在幫吉米的小舅子一個忙!馬里波薩現在和拉孔蒂一家鬥,所以我覺得,兩船烈酒在混亂中丟失了,誰會在意呢?就算有人發現了,也會認為是拉孔蒂家幹的。當然,這不算是什麼解決辦法。事情現在是,喬知道了有人在偷他的貨,他不高興了,就得有人付出代價。目前,沒有人知道你,如果你真那麼聰明的話,就快點收手。”胡克斯往後一退,張開雙臂,“我沒法再說得更明白了,”他說,“放聰明點,遠離馬里波薩。不管怎樣,也遠離我們。”
“好,”柯克說,“可以。但要是盧卡來找我呢?如果他要我去……”
“不會的,”胡克斯說,“別擔心這個。”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幸運牌煙,抽出一根遞給柯克。柯克接過,胡克斯先幫他點燃,然後給自己點燃。他們身後,盧卡的其他小弟緩步撤離了街頭,回到了車庫里。“艾琳還好嗎?”他問,“吉米是個好人。小女孩怎麼樣?她叫什麼名字?”
“凱特琳,”鮑比說,“她很好。”
“艾琳呢?”胡克斯又問。
“她也不錯。”鮑比說,“她比以前更堅強了。”
“你要是還沒到三十歲就當寡婦,也會這樣的。你幫我告訴她,”胡克斯說,“我還在找那個殺了吉米的王八蛋。”
“那是一場騷亂。”鮑比說。
“狗屁。”胡克斯說,“我的意思是,騷亂是騷亂,但肯定是馬里波薩的一個打手殺死他的。告訴你姐姐,告訴她,吉米的朋友沒有忘記他。”
“我會告訴她的。”
“好了,”胡克斯環顧四周,“你那些小弟去哪兒了?”
“他們會在拐角那兒等我,”柯克說,“沒路燈看不見。”
“有司機來接你們嗎?”柯克沒有回答。胡克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走回了車庫。
柯克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一路走過黑暗,向一處聲音走去。走到拐角時,他看到了兩截燒紅的煙頭,再走近一點,發現桑尼和尼克坐在一個搖搖晃晃的木質門廊臺階底上。他們身後,幾層樓的公寓窗戶都黑著。冰霧現在又變成了細雨,雨滴挂在尼克的帽檐上。桑尼光著頭。他手插進頭發里,甩掉了雨水。
柯克說:“你們坐在雨中幹嗎?”
“受不了斯蒂維嘮叨個沒完。”尼克說。
“他在抱怨這單生意。”桑尼站起來,轉身向車走去,車停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他覺得我們被搶了。”
“我是被搶了。”柯克說。他跟著桑尼,穿過街道。車里,紅色煙頭四處晃動,冒出煙圈。窗戶半開著,煙發出的光閃過雨點噠噠的車頂。“那輛小貨車幾乎是全新的。我們本應多得兩千塊,很容易。”
“所以呢?”桑尼做了個鬼臉,意思是,為什麼不呢?
“那你想怎麼辦?”柯克說,“叫警察?”
桑尼笑了一下。尼克說:“布拉西有恰當的理由,他是要搞馬里波薩。我寧願少拿點錢,活久一點。”
桑尼說:“他沒對任何人透露我們的事,對吧?”
“是的,肯定的,”柯克說,“我們別待在雨里了。”
桑尼關上車門,一發動引擎,斯蒂維?德懷爾就說:“你跟他說錢的事了嗎?”其他人都沒出聲,似乎在等著聽桑尼要說什麼。
柯克說:“你想要他跟我說什麼,斯蒂維?”柯克坐在前面,他向後靠,扭頭看後座。
桑尼把車開到了街上。“你氣惱什麼?”他問斯蒂維。
“我氣惱什麼?”斯蒂維扯下帽子,在膝蓋上敲打著,“我氣惱我們被搶了!光是卡車就值三千塊!”
柯克說:“當然了,你能在大街上賣就值。但誰會買一輛沒有證件的車呢?”
“行了,”尼克說,“要是碰巧讓他們的人看見你在開,後腦勺上就免不了一顆子彈。”
“這個理由也很恰當。”桑尼說。
桑尼點燃一支煙,然後降下自己一邊的車窗,讓煙霧飄出去。“我們已經幹得不錯了,”他對斯蒂維說,“想想看,我們沒有任何資格討價還價,盧卡掌控著全局。沒有人會從我們這里買馬里波薩的酒了。沒有人,他知道這點。他就是給我們五十塊,我們也得賣。
“啊,狗屁!”斯蒂維一聲大吼,像是炸雷,“我的兄弟們到哪兒去了?”他大叫著,狂躁地環顧車內,“你們這些家夥去哪兒了?”
安吉洛可能是這一夥里最安靜的一個了,他轉過身面對斯蒂維說:“你想要我們怎麼做?跟他們開火嗎?”
“你可以站到我一邊!”斯蒂維說,“你可以做點什麼!”
柯克掀起帽子,抓了抓頭發。“行了,斯蒂維,”他說,“動動腦子吧。”
“動動你自己的腦子!”斯蒂維回嘴道,“你個死——舔意大利佬——外國鬼子——屁股的王八蛋!”
車內一陣短暫的安靜。接著,突然大家都大笑起來,除了斯蒂維。桑尼拍打著方向盤,對著柯克喊:“你個死——舔意大利佬——外國鬼子——屁股的王八蛋!你!過來!”他手伸過座位,抓住柯克,搖晃他。
維尼?羅梅羅拍著柯克的肩膀說:“他媽的意大利佬情人!”
“盡管笑吧。”斯蒂維說。他靠著車門蜷縮了起來。
其他人如他所說,車駛過時,街道上留下一串震天響的笑聲。只有斯蒂維沒出聲。尼克發現自己突然想起了格洛麗亞?沙利文和她的父母。尼克沒再笑了。
維托翻看著一疊厚厚的藍圖,是長島房產的。瀏覽這些平面圖時,他松了松領帶,腦海里似乎看到了自己所構想的每個房間的擺設。還有,他計劃在後院辟一塊地做花園,一塊地做菜園。在地獄廚房那邊時,他的老房子後面只有一個巴掌大的臟園子,他剛開始做橄欖油生意的那些日子,曾栽過一棵無花果樹,活了幾年,一次寒霜降臨時凍死了。幾年以來,他給朋友們去送無花果時,他們都很高興,而且,當他告訴他們,樹就種在他的後院里時,他們非常驚訝。經常會有一兩個朋友隨他一起回去,他就會帶他們去看無花果樹,棕色的樹幹和綠色的葉子,都長到了紅色圍牆邊上。樹根在地下延伸,爬到了地下室和埋著的暖氣管旁邊。他還在後院里放置了一張小桌子,配有折疊椅,卡米拉會端來葡萄酒、面包以及橄欖油,用一只小碟盛著,偶爾還有奶酪和西紅柿——有什麼她就為他和客人們做什麼。卡米拉經常也會參與,偶爾孩子們也來。孩子們在旁邊玩時,她就像又著迷了一樣地聽他說話,聽他跟鄰居們解釋,每年九月摘果之後,他是怎樣小心翼翼地包裹樹幹,然後用篷布蓋住,以防寒冬。
通常,下班之後,即使是在秋冬季節,他也會到後院查看一下無花果樹,然後再回到公寓里。院子很安靜,雖然屬于整幢大樓,但鄰居們都自覺地把地讓給了他。他在地獄廚房居住的年頭里,從未有過貨車轟隆隆地駛過街道,或是汽車馬達的噪聲,也沒有撿破爛的、賣冰棒的、磨刀的以及小販子們的大聲叫賣——在他與人坐在桌旁,挨著無花果樹時,從來沒有過這些俗世的嘈雜聲。八月,第一顆果子成熟了,從綠葉中垂挂下來時,他就會用一只木碗盛滿無花果汁,于早間置放在一樓的平臺處,等中午他們都走了時,卡米拉就會把碗拿回廚房。一年之中的第一顆果實他留給自己。他會用廚刀切開赤褐色的果皮,直至淺粉色的果肉。在西西里島,他們稱這種果實為塔蘭泰拉。他記憶當中,家里的後園有一片無花果樹,他和哥哥保羅像吃糖果一樣,吸吮著甜而多汁的果實。
這些都是維托珍貴的童年記憶。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童年時的自己在大清早跟隨父親的腳步。第一道曙光出現,父親便出門打獵,獵槍挂在肩上。他記得在簡陋的木桌旁吃飯時,父親總是坐在桌子的一頭,母親在另一頭,他和保羅面對面,坐兩側。保羅身後是一扇有玻璃窗戶的門,窗外便是花園和那一片無花果樹。他很費勁才能回想起父母的面容,就算保羅,也不能完全記起。盡管那些年在西西里島,他總是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保羅身後。他們的形象在歲月中漸漸褪色,雖然他能確信,只要在眼前,無論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他都能一眼就認出來,但是,他在記憶里已經想不起他們的特徵。他能聽到他們的聲音,聽見母親催著他說話,說話呀,維托。他記得因為自己沉默寡言,母親是那麼擔憂。在他聳聳肩或者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時,她會搖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話說。他能聽見父親晚上在火爐前講故事的聲音,聽見保羅有個晚上嘲笑他,因為他在飯桌上睡著了。他記得睜開眼時,自己的頭靠在盤子邊,保羅的笑聲把他驚醒了。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記憶。通常,他因為工作而不得不做一些野蠻和醜陋的事情時,他就會一個人坐在小院子里,在美國紐約的嚴寒中,回憶著他在西西里島的家。
也有一些他想忘卻的記憶。其中最壞的畫面就是,母親向後跌落,雙手撒開,她最後的話語仍然在耳邊回蕩:快跑,維托!他記得父親的葬禮,記得自己走在母親身邊,母親摟著他的肩膀,槍聲突然從山上傳來,抬棺者們扔下父親的靈柩就跑了。他記得母親跪在保羅的屍體旁,保羅因為想要去追山上那些俯視送葬隊伍的人而被殺。這之後,他就會回憶起一連串重疊的畫面,比如一會兒是母親跪在保羅身旁哭泣,一會兒又是他跟著母親走進大佬西喬的園子里,走在碎石路上,兩邊是盛開的美麗鮮花,母親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西喬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一碗橘子,一玻璃瓶酒。是小圓桌,木頭的,有矮柱子腿。大佬長得很粗壯,留有胡子,左臉頰上有一顆痣。他曬著太陽,穿一件長袖白襯衫和一件馬甲。馬甲的條紋都向中間傾斜,形成一個V字,一串金表鏈子挂在他的兩個馬甲口袋之間,在他的肚子上方形成一個半圓。他身後是兩個巨大的石柱,石柱之間是鐵鑄的華麗欄桿,那兒站著幾個保鏢,肩膀上都挂著獵槍。這一切他都記得非常清楚,每一個細節都很鮮明:母親懇求留她僅存之子一條命的樣子,大佬拒絕的樣子,母親跪著從她的黑裙子里掏出一把刀來的動作,她把刀架在大佬西克里歐脖子上的樣子,她最後的話語,快跑,維托!然後槍響,她往後飛跌而去,雙臂張開。
這些都是他想要抹掉的記憶。十四年前,維托選擇了他現在的生活方式,殺死了大佬法努奇——另一頭想在紐約佔據一席之地的肥豬,以為自己還在西西里島的村莊里。維托的朋友覺得他對敵人冷酷無畏,他一直讓他們相信這一點。因為,他自認為這也是事實。他第一眼見到法努奇時就想幹掉他,這也是事實。當他看見這次殺戮有利可圖時,便找到了解決之道。他從未有過片刻的畏懼。他等在法努奇公寓外漆黑的過道上,音樂聲、街上的嘈雜聲、小意大利美食節的煙火聲,充斥著那座磚房。為了掩蓋槍聲,他在槍口纏了一圈白毛巾,朝法努奇的心臟開第一槍時,毛巾燃了起來。法努奇扯開馬甲,試圖找槍自衛,維托又開了一槍,這次打在臉上。子彈完全打進去了,只看見他的臉頰上留下一個紅洞。他倒下了,維托松開槍口的毛巾,把槍塞進了法努奇的嘴里,對著他腦袋開了最後一槍。看著法努奇癱倒在自家門口死去,他只感到無限的欣慰。理智上也許無法理解為什麼殺掉法努奇就是給家人報了仇,但心能懂得。
這只是開了個頭。維托第二個要殺的,就正是大佬西喬了。他潛回了西西里島,回到了柯里昂村莊,像殺豬一樣把他給解剖了。
現在,維托在自己寬敞公寓的書房里,一個人做研究,研究他名下房產的藍圖。樓下,弗雷多和邁克爾又打架了。維托脫下外套,挂在辦公椅背上。孩子們停止吵鬧時,他又開始專心查看藍圖。這時卡米拉對著兄弟們大叫,而男孩們也再次吵鬧起來,大家爭先恐後。維托把藍圖放到一邊,向廚房走去。樓梯下到一半時,吵鬧聲就停了。他還沒到廚房,邁克爾和弗雷多就已經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了。邁克爾在讀一本學校教材,弗雷多什麼都沒做,雙手疊在胸前。卡米拉擔憂地看著他們。維托揪住兩個兒子的耳朵,把他們拖往客廳。他正襟危坐在窗前的一張毛墊椅子上,仍然緊緊抓住兩人。弗雷多一被抓住就開始大叫“爸爸!爸爸!”,而邁克爾像往常一樣,默不做聲。
“爸爸!”弗雷多說,“邁克爾從我外套口袋里偷了一個硬幣!”他眼睛里已經滿是淚水。
維托看著邁克爾,這個最小的兒子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邁克爾似乎總是能自得其樂,且沉默寡言。他迎著父親的目光,搖了搖頭。
維托扇了弗雷多一下,然後抓住他的下巴。
“錢本來在我的袋子里的,”弗雷多惱羞成怒,“現在不見了!”
“那你就誣陷弟弟是小偷?”
“好吧,”弗雷多說,“現在硬幣不見了,是不是,爸爸?”
維托又加了點勁。“我再問你一次,”他說,“你是不是誣陷弟弟是小偷?”弗雷多把臉擺向了一邊,維托由他去,繼續說:“跟邁克爾道歉。”
弗雷多說:“我道歉。”很勉強。
他們後面的前門打開了,桑尼走進了門廳。他穿著車庫里的工作服,下巴和額頭都沾上了油污。一直站在廚房門口旁觀的卡米拉,看了維托一眼。
維托要兩個小子回自己房間,吃晚飯前不要下樓。這是對弗雷多的懲罰,因為邁克爾反正會在自己房間里閱讀什麼的,很自在。桑尼走進客廳時,維托問道:“你又跑老遠來布朗克斯洗澡了?”
桑尼說:“我不介意再在這兒吃點媽媽做的飯,另外呢,我想在自己房間洗澡,爸爸,本來想在廚房洗的。”
卡米拉解開圍裙走過來。“看看你,”她說,“油污弄得到處都是。”
“在車庫工作就會這樣,媽。”桑尼彎腰,給了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去洗洗吧。”他說完,看著維托。
“你要留下來吃晚飯嗎?”卡米拉問。
“當然了,媽媽,”桑尼說,“你在煮什麼?”他邊上樓梯邊問,正要去自己的房間。
“牛肉幹酪。”卡米拉說。
維托說:“你是不是還要看看菜單是否對你的胃口?”
桑尼說:“媽媽做的都對我的胃口,是不是,媽?”沒等媽媽回答,他就跑上了樓。
桑尼走了後,卡米拉又看了維托一眼。
維托輕輕地說:“我會跟他談談。”說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從馬甲口袋里掏出表看了看,還有幾分鐘就要六點了。走向樓梯時,他打開了收音機,對著數字慢慢地調頻。調到新聞廣播時,他便聽上一會兒,然後又繼續搜臺,想要聽一曲意大利歌劇。新聞都是關于富申彩票和改革者以及新市長候選人的,新市長候選人是那不勒斯的一位大亨,以改革著稱的大人物。維托調出一個牙膏廣告時,下一個節目便是《阿莫斯和安迪》了。他聽了很長時間了,不用聽就能猜到,又是那個大老板使安迪難堪了,所以他關掉了收音機,向桑尼的房間走去。他敲了敲門,桑尼先是開了條縫窺探,沒全打開。“爸爸!”他叫道,顯然很驚訝居然是父親在敲門。他赤裸著上身,肩上搭了一條毛巾。
維托說:“怎麼,我可以進去嗎?”
桑尼說:“當然了,我能幹什麼。”他把門全打開了,然後閃開給維托讓路。
桑尼的房間小而簡單:靠牆一張單人床,床頭板上有一個十字架;一張梳妝臺,中間擺著一只糖果碟,雕花玻璃鏡形同虛設;兩扇窗戶前挂著白色的薄紗窗簾。維托坐在床上,示意桑尼關上門。“穿件襯衫,”他說,“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爸爸?”桑尼從梳妝臺上拿起皺巴巴的襯衫穿上,“發生什麼事了嗎?”他邊扣衣服邊問。
維托拍拍身邊的床。“坐這兒,”他說,“你媽媽很擔心你。”
“她是因為那錢吧?”桑尼說。現在似乎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沒錯,”維托說,“她是擔心那錢的事。你沒丟五十塊錢?你落了五十塊在褲子口袋里,而且問都沒問她一聲。”
“媽媽把錢給湯姆了,爸爸。”桑尼坐在了維托旁邊,“湯姆都跟我說了,要是我丟了五十塊,肯定會在鎮里找個遍的。我知道錢在哪里,所以,沒什麼好說的了吧。”
維托說:“你哪來的五十美元呢,桑尼?那是你兩周多的工資。”
“我的錢能花到哪兒去呢,爸爸?我大多數時間都回這里吃飯,房租也很便宜。”
維托雙手放在大腿上,等待著。
“哎呀,”桑尼說著跳了起來,轉身背對著維托,又轉身面對他說,“好吧,”他說,“我周六晚上在格林波因特跟波蘭人玩牌了。”他提高了聲音想要為自己辯護,“只是玩玩而已,爸爸!一般輸贏只有幾塊錢……但這次,我贏大了。”
桑尼雙手緊握。“就是周末晚上的小打小鬧而已,爸爸!”
“這就是你對自己所賺之錢的處理方式?你還跟一群波蘭人玩撲克了?”
“我會管好自己的。”桑尼說。
“你會管好你自己。”維托重復了一遍。他再次指著床,示意桑尼坐下。“你存錢了嗎?有沒有照我說的開個銀行賬戶?”
桑尼一屁股坐到維托身旁,眼睛看著地板。
“沒有。”維托說。他擰了一下桑尼的臉,桑尼把他的手推開了。“聽我說,桑迪諾,”維托說,“現在汽車行業里,大家都在賺錢。將來的二十年,三十年……”維托攤開雙手,表示時間有限,“如果你努力工作,”他繼續說,“我就能時不時地幫你。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知道比我多有多少錢了。”他一只手放到了桑尼的膝蓋上,“你必須努力工作,必須從底層做起。這樣的話,將來我自己不能洗澡時,你就能雇人來照顧我了。”
桑尼靠向床頭。“聽我說,爸爸,”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適合這行。”
“適合什麼?”維托問道,很是驚訝,聲音里幾乎透出一股惱意。
“適合每天傻呵呵地工作,”桑尼說,“我每天工作八到十個小時,能為里奧賺五十塊,他才付給我五十分。這工作太沒勁了,爸爸。”
“你想自己做老板?”維托問,“是你買的工具和設備,還是里奧買的?是你付的租金,還是他付的?那車庫的牌子寫的是里奧的,還是桑迪諾的?”看湯姆沒有回答,維托又說,“看看湯姆,桑尼。他在銀行存了好幾百塊錢了,暑假時還勤工儉學。湯姆知道怎樣省吃儉用為自己將來打算。”維托粗魯地拖過桑尼的下巴,靠近自己,“不努力工作就會一事無成,桑迪諾!”維托從床上起身時,臉色潮紅。他打開房間的門,回頭看著兒子說:“我不想再聽到什麼工作沒勁的話了,懂了沒?多學學湯姆,桑迪諾。”維托嚴厲地看了一眼兒子,然後走出了房間,任房門開著。
桑尼倒在床上,對著空中打了一拳,似乎是揍湯姆的臉。要是爸爸知道他的寶貝湯姆搞了一個愛爾蘭妓女,會怎麼想呢?桑尼很想知道這一點。然後,他就想到——湯姆擺脫不了盧卡?布拉西這個麻煩了——想到這一點他大笑起來,怒氣全都消散了。他躺在床上,雙手疊在腦後,臉上笑開了花。爸爸總是抬舉湯姆,湯姆這里也好,那里也好,卻從來沒有質疑過他的忠誠和愛。桑尼是維托的長子。對于意大利人來說,這點是值得一提的。
但不管怎樣,桑尼對湯姆是怎麼也惱不起來的。在他心里,湯姆?海根永遠是那個坐在三條腿椅子上的小孩。他發現海根時,海根就坐在自家門前的街道上,房東剛剛把他家的家具全部扔了出來。湯姆的媽媽因飲酒過度已經去世一年了,幾周前,爸爸又消失了。之後不久,天主教慈善機構來接他和妹妹,但湯姆在他們沒來之前就跑了。他在火車站晃蕩了幾個星期,睡在貨運列車里,被煤渣佬抓到了就挨一頓揍。鄰居們都知道他的事,大家都說他父親會露面,說他剛剛離開一個酒吧——但父親沒有出現。然後有一天早上,房東清空了公寓,把他們的家具都扔到了街上。到中午時,差不多所有東西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張三腳椅和一些沒用的零碎。那時桑尼十一歲,湯姆比他大一歲,但身子骨看起來像是十歲。而桑尼,當時看起來更像是十四歲。那天下午邁克爾跟著他,他們剛從街角妮娜的雜貨店買了一袋零食當晚餐。邁克爾先看到了湯姆,他拽桑尼的褲子。“桑尼,”他說,“看。”桑尼一看,看見一個孩子坐在一張三腿椅子上,頭上套著一個袋子。附近有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強尼?福特因和尼諾?瓦倫汀在吸煙。桑尼穿過街道,邁克爾又拉住他的襯衫問道:“那是誰?為什麼他套了個袋子在頭上?”桑尼知道是湯姆?海根,但什麼也沒說。他走到強尼和尼諾面前,問強尼發生了什麼事。
“湯姆?海根,”強尼說,強尼是一個身材修長、面貌英俊的孩子,頭發又濃又黑,蓋在前額,“他覺得自己要瞎了。”
“瞎了?”桑尼問,“為什麼?”
尼諾說:“他媽媽死了,然後他爸爸……”
“我知道。”桑尼對尼諾說。他又轉向強尼:“他為什麼覺得自己要瞎了?”
強尼說:“我怎麼知道?桑尼,去問問他。”他又說:“他媽媽死前就瞎了,也許他認為自己也染病了。”
尼諾大笑起來,桑尼說:“你覺得這很好笑,尼諾?”
強尼說:“別管尼諾,他弱智。”
桑尼向尼諾邁了一步,尼諾舉起了雙手:“嘿,桑尼,我沒什麼意思。”
邁克爾扯著桑尼的襯衫說:“算了,桑尼,我們走吧。”
桑尼盯了尼諾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了,邁克爾緊跟著。他走到湯姆面前說:“你在幹什麼呢,傻瓜?你把袋子套在頭上幹什麼?”見湯姆沒有回答,他便把袋子掀到湯姆背後,結果看見湯姆的眼睛上纏了一圈臟兮兮的紗布繃帶,左眼的繃帶邊上有流出來結痂的血和膿水。桑尼說:“到底怎麼了,湯姆?”
湯姆說:“我要瞎了,桑尼!”
他們那時幾乎不認識對方,只說過一兩次話,但桑尼仍然聽出了湯姆聲音中的懇求,就像他們是至交好友一樣,湯姆對著他哭喊說“我要瞎了,桑尼!”,既是絕望又是求救。
“該死的!”桑尼嘟囔著,他轉了一小圈,像是借此時間來思考一下。他把零食遞給了邁克爾,然後雙手抱住了湯姆和他的椅子,抱起來沿著街道向前走。
湯姆問:“你在幹什麼呢,桑尼?”
“我帶你去見我爸爸。”桑尼說。
桑尼就這樣做了,邁克爾在他身後眼睛睜得大大的。桑尼抱著湯姆和椅子,直接走進了家里,父親和克萊門薩正在客廳說話。他把椅子放在父親面前。維托,以鎮定出名的維托,看到眼前的一切都不禁為之動容。
克萊門薩把湯姆頭上的袋子取下,當他看見從繃帶邊上流出的血和膿時,不禁嚇得後退一步。
“他是誰?”他問桑尼。
“湯姆?海根。”
卡米拉走了進來,她輕輕地摸著湯姆的額頭,然後把他的頭稍稍往後仰了一點,以便仔細查看他的眼睛。“感染了。”她對維托說。
維托悄悄跟她說:“找莫里納瑞醫生過來。”他嗓音有點幹澀。
克萊門薩說:“你幹什麼呢,維托?”
維托揚起手,示意克萊門薩別說話。他對桑尼說:“我們會照顧他的,他是你的朋友?”
桑尼想了一會兒說:“是的,爸爸,他就像是我的兄弟。”
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說。
維托久久地注視著桑尼,似乎是有史以來最久的一次,他像是要看透桑尼的心。然後他摟住湯姆的肩膀,把他領進了廚房。從那天晚上起到湯姆去上大學,五年間,他都是和桑尼共用一個房間。他的眼睛治好了,也長結實了。整個中學時代,他都是桑尼的家教,幫他算數寫字,竭盡所能。
湯姆也竭盡所能地取悅維托,但他不能做的就是當維托的兒子,也不能回到生父身邊讓他養自己。這就是為什麼桑尼對他氣惱不起來的原因,當他發現他時他套著一個袋子坐在三腳椅上的樣子,他說“我要瞎了,桑尼!”時的樣子,都深深地印在了桑尼的心里,鮮明得恍若昨日之事。
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一路蜿蜒上了樓梯,猶如一支歌。“桑迪諾!”她喊道,“晚飯快要準備好了,我怎麼還沒聽到你放洗澡水?”
桑尼喊道:“十分鐘就下來,媽媽!”他從床上跳起來,解開襯衫,從衣櫃里拿出一件睡袍穿上,然後在一個高衣架子里邊,掏出了一只原來放在那里的帽子盒。他打開盒子,拿出一頂柔軟的藍色費多拉帽戴上。他彎腰在梳妝臺前照鏡子,把帽檐往下拉到遮住額頭,又向右偏一點。他對著自己露齒一笑,然後取下帽子扔進盒子里,把盒子放回了原處。
“桑迪諾!”卡米拉在喊。
“就來了,媽媽。”桑尼應答著,匆匆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