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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縭

時間:2012-07-12 07:31   來源:中國臺灣網

  多情的清風舞動著裙擺,明媚的春光給塵世換了新裝,眼前的綠意滿世界的流淌,櫻花更是散落一地芬芳。就在那個春天,她成了他的女人,成了他梅畹華的結發妻。當十七歲的他輕輕揭開她的紅蓋頭,一身盛裝的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略帶羞澀的面龐。不知究竟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喝多了酒,整張臉都變得紅撲撲的,跟窗外絢爛的櫻花一樣耀眼。

  他瞪大眼睛望著她傻傻地笑,一身的酒氣,她也挑起眼角抿著嘴望著他笑,只恨不能一眼便望到他心底去,看他是否真的願意與她攜手一生,一輩子都守在她身旁。他在她身邊坐下,變戲法似的從褥子底下掏出兩粒紅棗,放一枚含在嘴里慢慢嚼著,又捏起另一枚湊到她嘴邊,癡癡笑著哄她吃下。她就著他湊過來的手指張開嘴,吐出舌頭舔了舔夾在他指間的棗,卻沒有含住,而是惡作劇地在他的兩個指頭上輕輕咬一下,才笑著將棗子含在了口中,睨著他,細嚼慢咽起來。

  “你今天喝了不少酒?”她忽地伸過手,理了理他皺了的綢衫前襟,“瞧你,新做的衣裳就弄皺了,快脫了讓我給你熨一熨。”

  “大喜的日子,不喝酒怎麼像話?”他笑著站起身,背對她脫下綢衫,正猶疑著要不要交給她,卻被起身轉到他身前的她一把搶了過去。

  “別忘了,你正倒倉呢。”她拿了綢衫,走到案幾前,拿一塊白布墊了,將衣裳小心翼翼地鋪平,又取了銅熨鬥來,一邊嗔怪他說,“大伯千叮嚀萬囑咐,交代我要時刻看緊你,千萬大意不得的。”

  “這不大伯同意,我才略喝了幾杯嗎?”他仍然笑著,“我知道,不敢多喝的,大家也都明白,沒有強人所難。”

  “那怎麼還一身的酒氣?”她一邊舉著熨鬥,仔細熨著綢衫,一邊回頭盯一眼他光了的上身,又立馬掉轉過頭,不無羞澀地說,“自己總該注意些的,倒了嗓子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下次不喝還不行嗎?”他輕輕踱到她身後,趁其不備,忽地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就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脖頸,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畔輕聲呢喃。

  “衣裳!衣裳!”她回過頭,驚惶失措地盯向他,輕輕掙扎著,“畹華你別鬧了,衣裳燙破了不吉利的!”

  “明天再熨不遲!”他喘著粗氣,舌尖繼續在她耳畔遊移,“明華,今晚,今晚,你便是我的妻了!”

  抬頭,望著他癡情的雙眸,她知道,她已無法抗拒他的熱情,整個身子像一團爛泥,一下子便癱軟在他溫暖的懷中。他將她抱起來,徑直走到錦繡床邊,一欠身,就擁著她滾到了芙蓉帳中。迷離中,她只看到他倉促地放下銀帳鉤,就在帳簾將他倆的身影整個兒湮沒的時候,她又瞥見了放在案幾上的那件綢衫。滾燙的銅熨鬥正冒著白煙,並發出“滋滋”的響聲,那可是他新做的綢衫啊,要是燙壞了可就太不吉利了!

  “畹華……”她咬著嘴唇,輕輕叫了他一聲。他卻霍然用力壓縛住她嬌弱的身軀,瞪大眼直直逼視著她略顯驚懼的眼睛,不再給她任何掙扎的機會,果斷扯下她身上的新嫁衣。

  “明華……明華……”他的熱唇再次貼緊她的粉頸,在她耳畔愛憐地說,“我要你……我要你……”

  良久,他從她身上滾到了一邊,徑自睡了過去。回頭,望向睡去的他,她的丈夫,她忍不住落下淚來。這以後,她便是他正式的妻了,可他還是個大男孩,他真能做好她的夫嗎?抬眼,案上的綢衫顧自冒著青煙,一股難聞的焦糊味撲鼻而來。她忍著疼痛下床,飛快地跑到案邊,迅速將銅熨鬥丟置一邊,又從陪嫁的針線盒里翻出針線,坐在窗下,就著昏黃的燈火,一針一線,仔仔細細地縫補起那件被燙了一個大洞的綢衫。

  在她的一雙巧手下,第二天一早,那件破了的綢衫被修補得如同新的一般,若不仔細端瞧,怎麼也看不出是新補了的,喜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低頭緊緊偎著她的胸口,無言地賠著罪。就這樣,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溫馨的日子,只要有他相伴左右,她便覺得四季如春,往常看來平淡無奇的淡藍色蒼穹也是風情萬種。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她伴著他靜看湖柳對鏡妝、閒聽黃鸝起舞歌,踏著晨光出遊、乘著晚霞歸家,在有他的花海里迷失方向。常常靜坐在暖閣中,聽花開花落,望雲卷雲舒,看柳煙含翠,品百花爭艷,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暈得辨不清人間天堂。

  作為梅家少奶奶,她習慣了從早到晚懶洋洋地靠在他肩頭,微閉雙眸,虔誠許願;習慣了在他懷里任柔風吹亂烏發,搖曳她所有的嫵媚;習慣了那一群“咕——咕”叫著在頭頂盤旋不去的鴿子;習慣了他淡淡的笑、深深的暖;習慣了他的一切一切,更習慣了梅家大院的所有。

  因為愛他,她把自己低到了塵埃里,並在那里開出了絢麗的花。那些個日子里,他婉轉旖旎的唱腔總會勾起她少女的情懷,讓她沉醉在他溫暖的懷抱。他說,他喜歡看著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春的眉梢穿行,不言不語;他說,他喜歡看她倚著窗,聽花竊竊私語、品煙雨詩意、賞翡翠琉璃;他說,她的美麗,就是他的歡意,他願意沉醉在她明媚的笑意中,哪怕永遠都不再醒來……她便為了這一句句暖暖的話,心甘情願為他做著一切,為他漿洗衣裳,為他燒茶做飯,為他描眉梳妝,為他生兒育女。

  在他面前,她總是笑得那麼燦爛,那麼陽光,那麼嫵媚。盡管時光流逝,仍將美好的瞬間定格成永恆的記憶,以此延長那些只屬于他們的纏綿。聲悠悠,情悠悠,心悠悠,她醉在了他纏綿悱惻的歌聲里,他亦醉在了她溫柔繾綣的情意里,忘卻了世間的所有愁與煩。

  梅家的人都對她極好。無論是祖母陳氏,還是伯母胡氏,就連那個看上去十分威嚴的大伯梅雨田每次看到她都會朝她輕輕點點頭,繼而微微一笑。大伯父是個重情重義、古道熱腸的男人,雖不愛言語,卻將自幼失去父母的畹華照料得無微不至,更沒將她當做外人看待,進門沒多久,便將家事連同賬本交給她打理。她知道,畹華的父親梅竹芬死的時候他只有四歲,自那後,他便跟著母親楊長玉依靠大伯生活。梅雨田與胡氏一連生了幾個女兒,于是小小年紀的畹華在父親去世後便有了兼祧兩房、傳承梅家香火的責任。畹華很得大伯寵愛,但好景不長,楊長玉竟在他十五歲那年因病撒手人寰,從此,這個家便完全靠大伯艱辛地支撐著。

  嫁到梅家後,畹華經常給她講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1900年,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街市一片蕭條,多家戲園、茶園毀于戰火,剩下的幾家也都關門歇業,戲班不得不停演,演員們也只得外出自謀生路。名醜蕭長華為了生計上街賣起了烤白薯,名凈李壽山也不得不上街叫賣蘿卜、雞蛋糕,琴師出身的梅雨田自然無法避開這場動亂,失去了賴以維持全家人生活的進項,只好依靠畹華祖父梅巧玲留下來的產業勉強度日。然而時間一長,免不得坐吃山空,以至漸漸到了入不敷出、寅吃卯糧的地步。為縮減開支,梅雨田只好把父親于李鐵拐斜街購置的老宅賣了,帶著全家人搬到百順胡同租房居住,可即便這樣,還是無法維持家計。萬般無奈中,梅雨田想到了一位靠修鐘表度日的朋友趙師傅。

  趙師傅雖從事修表業,但平時極愛聽戲,尤其偏愛胡琴。在和梅雨田的交往中,兩人曾經互傳技藝,他向梅雨田學習拉胡琴,而梅雨田則向他學習修表。不久,趙師傅琴藝大長,梅雨田也學會了修表這一技能,平時家里大小鐘表都由他來修,甚至鄰里親朋家的鐘表壞了也會上門請他修,他也樂得幫忙且分文不取。如今,到了這山窮水盡的地步,為了不讓全家人餓肚子,性格孤傲的他居然想到要利用修表這一技能來維持生計了。

  梅家所有人都知道,三歲就對樂器發生興趣,八歲便開始學拉胡琴、吹笛子的梅雨田在京劇場面上,無論武場還是文場,各種樂器樣樣精通。他的演奏,音色純凈、節奏鮮明、板眼準確、運弓自如、格局嚴謹,托腔包調尤佳,因此年輕時便有“六場通透”之美譽。由于勤奮好學,梅雨田昆曲戲能吹三百余出,胡琴戲無一出不精,有著廣博的京劇音樂知識和豐富的舞臺經驗,曾長期為“譚派”創始人譚鑫培操琴,並被慈禧太後選入清宮內廷當差。那時候,譚鑫培的唱腔、梅雨田的胡琴,配上單皮鼓手李奎林的鼓,可謂珠聯璧合,三人亦因此合稱“三絕”,被公認為是最理想的搭檔。可就這看上去最完美的組合,卻因各自孤傲的性格而時常鬧些意見,外界一會兒傳他們散夥了,一會兒又說他們和好了。不過只要一上臺,譚老板唱得來勁,梅雨田便彈得暢快,李奎林的鼓也敲得痛快,唱的、拉的、打的,三人之間的配合更是天衣無縫。然而,就這樣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卻為了五鬥米,不得不放棄心愛的胡琴,而去幫人修表,又怎能不讓梅家人唏噓嘆息?可梅雨田明白,亂世中吃飽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父親和弟弟都已去世,他不能再讓畹華這棵梅家的獨苗苗受到任何委屈了。

  然,屋漏偏逢連陰雨。洋鬼子不知怎麼知道了梅家有許多鐘表的事,便三番五次前來攫取,有時一天登門數次,讓人不勝其煩。一天,梅宅大門被敲得震天響,當時只有七歲的畹華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個皮膚黧黑的鬼子兵。小畹華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居然衝著鬼子大叫:“你怎麼又來了?我認識你,你來過四趟了!”說完,死命將鬼子往門外推。鬼子兵蠻橫地將他推倒在地,一邊瞪著他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不用你管,叫你家大人出來。”一邊大搖大擺地往里闖,再次將梅雨田修好的和未來得及修的鐘表通通搜羅而去。自此後,便沒人再敢上門委托梅雨田維修鐘表了,梅家的境況也因此愈來愈差。有一次連房租都交不上,房東又催得緊,情急之下,胡氏只好拔下頭上的簪子換了錢,才算渡過了難關。也就從那時起,梅雨田不得不狠下心來,讓念了一年多私塾的畹華跟著自己學唱戲。

  或許,學戲才是畹華真正的出路,也是梅家最後的出路。在梅雨田看來,父親梅巧玲和弟弟梅竹芬都曾是京城紅極一時的旦角,梅巧玲更是深得老佛爺慈禧太後歡心的藝人,不僅經常被召入宮中表演,還曾獲得“同光十三絕”的美譽。出生在這樣一個梨園世家的畹華即便不能青出于藍勝于藍,也不至于吃不了這碗飯。

  她明白,畹華是大伯的心頭肉,盡管身上流著戲子的血液,若不是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大伯是不會讓畹華走上唱戲這條路的。在那樣的境況中,不讓他學點真本事,只能等死,與其讓他餓死,還不如狠下心腸給他一條活路。是啊,大伯給了他一條活路,卻也是一條艱辛的路,雖然他並不愛去私塾上學,也不熱衷于讀書,但學戲也未能讓他感受到幸福快樂。然,不學戲,生路又在何方?

  其實那時候的畹華在別人眼里並不是塊唱戲的料。一張胖嘟嘟的臉,配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寬闊的腦門,怎麼看都不是那麼回事。再加上他視力不好,眼皮老是垂著遮擋了瞳仁,總不與人正視,另外面部表情木然,連疼極了他的大姑母也又愛又恨地嘆息著說他:“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相貌好、嗓子好、身材好,會唱、會做表情、會做動作,是成為一個好演員的基本條件,可畹華先天條件不足,要成為像祖父梅巧玲那樣大紅大紫的名角自非易事。但大伯始終看好他,他堅信出身梨園世家的畹華只要肯比別人努力,就一定能夠脫胎換骨,于是他把著名小生演員朱素雲的哥哥朱小霞請到了家里,為八歲的畹華啟蒙教戲。

  她知道,那時候跟畹華一起學戲的還有朱小霞的弟弟朱幼芬,以及畹華的表兄王蕙芳。生性木訥的畹華學戲很慢,往往王蕙芳一遍就能學會的唱詞,他都要學習幾遍才能心領神會。有了聰慧機靈的王蕙芳作對比,畹華在朱小霞的眼里便成了個扶不起的阿鬥,因此對他也就少了耐心多了粗暴。一次,朱小霞教《三娘教子》開頭的四句老腔,畹華學了幾個小時仍然不能上口,朱小霞一怒之下丟下一句:“祖師爺沒賞你這碗飯吃!”便拂袖而去,自此不肯再當畹華的師傅。可大伯還是沒放棄畹華,不久之後,他便將畹華和王蕙芳一起送到了女婿朱小芬打理的雲和堂繼續學戲。朱小芬是朱小霞的弟弟,雖然他也知道畹華是塊難以雕飾的朽木,但礙于老丈人的面子,還是接收了他。不過並不正經教他習戲,雲和堂里的師傅也都冷落著他,唯有年愈五十的青衣吳菱仙對其另眼相看,沒因為他的木訥和遲鈍而對他置之不理。

  終于,在吳菱仙的教導下,畹華的潛力被慢慢開發了出來。也是因為吳菱仙的努力,年僅十歲的畹華才爭取到正式登臺演出的機會,為他樹立了吃戲飯的信心。那是1904年的七夕夜,斌慶社在廣和樓茶園演出應節燈彩戲《天河配》。吳菱仙得知消息後,便去和班主商議,讓畹華串演昆曲《長生殿?鵲橋密誓》中的織女。便是那出戲,她第一次見識了他的風採,第一次如癡如醉地喜歡上了一個男子,從此,為他笑,為他歡,為他哭,為他癡。如果不是大伯的堅持,畹華怎會在梨園嶄露頭角?如果不是大伯的關愛,失去母親後的畹華又怎會撐到現在?她知道,畹華今天的一切都是大伯賜予的,作為他的妻,她又如何能不感念大伯的恩德?而今,大伯、大伯母都已經老了,盼只盼,能盡早為他產下麟兒,好替他延續梅家香火,才不枉大伯這些年的默默付出。

  想著想著,她滿面羞紅地望著他笑了。他還是個十七歲的大男孩,真的已經準備好做一個父親了嗎?他伸過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捏著,然後帶著一臉的天真,和她手牽著手穿梭在梅家大宅的角角落落,看花落花開、看鴿群飛舞。她便這樣醉在了他的眉眼里,看他微笑,心里宛如有一股暖流緩緩流過。畹華,你可知,嫁為你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如果沒有了你,眼前再美的風景,又能與誰共醉?能夠在我芳齡之季遇見你,能夠在深秋的季節里與你攜手相伴、兩情相悅,夫復何求?這一生,只要有你在身邊,我便不會害怕、不會孤單。哪怕楓葉凋零、哪怕落花流水,我的眼里依然只有你這一片晴天、一輪暖陽,而我所要的也只是在你心底寫下我的無限情深,但願抹去你內心所有的酸澀與滄桑。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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