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我的三個天使——凱伊、霍莉和露西。
序 幕
她視線模糊,眼前血紅。
又一下重擊接踵而至。
她拼命呼吸,聲音像是出自灌滿糖漿的撥浪鼓,鮮血順著喉管汩汩流入肺部。她咳出一團紅色的薄霧。
又一聲金屬擊中骨頭的嘎隗脆響。
體內有什麼東西驟然斷裂,她墜入虛空,墜落的過程遲緩而漫長,破碎的意識中浮現出一幅圖像,她看見一張男人的臉,不,男孩的臉,頂多二十歲。
夢,她想。一個美夢。不,不是夢,是一段記憶。
萬事即將終結,何苦記起這個?為什麼非得是這個?既然要墜入死神那冰冷的懷抱,她更希望能抓住什麼溫暖的東西。然而,死神與溫暖沒有情誼,她將溺死在涕泗交流的記憶中。
兩人坐在床頭,一起裹著那條紅色棉布大披巾,玻璃窗上淌落的雨滴匯成一條條的溪流,你追我趕,他們默默地打賭, 看哪條溪流跑得快。兩條雨水匯集成一條,同時壯大了聲勢。
壁爐里燃燒的木柴劈啪爆裂,嚇了她一跳。一小團琥珀色的火苗落在舊地板上,熏黑了木料。
告訴他。
她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溫暖的呼吸愛撫著他潮濕的皮膚,她嘗到他的汗液,倣佛海水。她身體的熱量深深滲入他的軀體,在骨髓里安頓下來。她把一只手塞進他的手里,反手緊緊握住,那棵橡樹的枝條在抓撓公寓外牆。
告訴他。
他扭頭面對她,她眼中有某種神情一閃而逝,在那一瞬間讓她成熟得超越了年齡。
“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說,“沒什麼。”
就倣佛謊言重復便能成真似的。他感覺到她沒有說實話,但恐懼阻止了他,他終究沒有問出應該問的問題。他把疑慮送去了他儲藏感情的那個地方,過去的這一個月,他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如果不去想,也不去談論,就不可能成為現實。
逼著她說出心里話,結果能有什麼區別呢?她希望他這麼做——把她推倒在床上,衝她吼叫,命令她說出來,講清楚到底是什麼正在逼迫他們漸行漸遠。但他始終沒有這麼做。
高峰時間臨近,窗外的拜爾斯路越來越喧鬧,他們躺回床上。棉布大披巾落下,露出兩人赤裸的身體。他側躺過來,用手指沿著她的肩膀向下撫摸,經過乳房,來到腹部。她伸手蓋住他的手,緊緊按在小腹上。她想使勁用力,讓他的手穿過皮膚、脂肪和肌肉,最後進入子宮,感覺一下正在生長的新生命的脈搏。
告訴他。
他感覺到她收緊了肌肉,誤以為是情欲使然。他湊過去,張開嘴,吻上她,舌頭滑過她的嘴唇,鑽進她溫暖的嘴巴。告訴他,一切都會順利的,她心想。她隨即被這個天真的念頭逗得險些笑出來。他們都剛從斯克萊德大學畢業,對各自選擇的法律和建築事業充滿信心。她想要的正是一番事業,而非丈夫和孩子——她知道這很自私,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疏遠他。他們怎麼養得起孩子呢?
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她說服自己,她甚至不確定他是否就是她想與之共度人生的那個人。她的內心深處很清楚,驅使他們分開的是恐懼和猶疑,而不是愛情將盡時的自然衰敗。可是,她強迫自己忘記這一點,讓自己更容易接受離開他和流產的決定。
告訴他。
但是,她沒有告訴她,而是導引他的手伸向她的雙腿之間,提起身體迎合他,讓自己沉醉于他的撫愛。
這次要做得完美些,她告訴自己。給他留下最美好的記憶,讓他永志不忘,就像一張照片,雖然會隨著時間流失而褪色,但永遠不會消失。
她做到了。
事後,他站在面向街道的門口,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里,望著她在雨中跑向地鐵車站,鞋跟濺起朵朵水花。 路燈亮起,發出嗡嗡輕響,在格拉斯哥冬日的晦暗傍晚中閃著臟兮兮的黃光。
她在地鐵入口站住,他抬起胳膊揮手,她撩起臉上濕漉漉的頭發,綻放笑容。他隔得太遠,沒有看清笑意並未進入她的雙眼,甚至看不到她那與雨水交融的眼淚。
她暗自思量,夠完美了吧?他突然走上街道,赤裸的雙腳踏進門外的積水。雨很快打濕了他的襯衫,讓襯衫緊緊貼在身體的輪廓線上,在她眼中,他倣佛赤身裸體。他把雙手扣在嘴邊,喊道:“潘妮,我愛你。”
告訴他。
告訴他。
告訴他。
她的心在絞痛、在對她嘶喊,她抬起腳,踉踉蹌蹌地朝他走了一步,朝生命走了一步,與多年後等待著她的醜陋死神拉開了一步。但他和平時一樣,回到房間里,消失在了視線之外。
“我不想看著你走,”有一次,她問他為什麼這麼做,他這樣回答,“不想有漫長的告別。”
時機就這麼稍縱即逝,眼淚被雨水帶進陰溝,流向街道底下的排水道。她孤零零地站在雨中。
“直到海枯石爛。”她對著他剛剛站著的地方輕聲說。每次他說他愛她,她都這麼作答,用詩意的方式告訴他,她會永遠愛他。
她買了張單程票,在狹窄的中央月臺上等待那列獨一無二的橙色地鐵。她走進車廂,門在身後嘶嘶關閉。地鐵叮叮當當向前行駛,載著她鑽進黑暗的隧道。
她就這麼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