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在白雪的反射下分外耀眼,但這白森森的光里並沒有多少溫暖,冷冷地普照著篝火四周熟睡的大人和孩子們……他們睡得那麼香甜,那麼安詳,倣佛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他們都進入了自己營造的美好夢鄉里。
他們無法知道,今後還會有多少災難在等著他們。
莫日根沒有睡覺,他在馬爬犁周圍轉悠著,喂了喂馬和獵犬,發現有三匹馬趴在冰上,像是病了,這幾匹馬里有他騎的那匹大灰馬。他能感覺到趴在冰雪中的馬,肚子會很寒冷,便抱來一堆幹草,鋪在馬肚子下面,他知道這三匹馬是太累了,很心疼地撫摸著大灰馬的腦門,輕聲說著:“老夥計,這一路把你累壞了吧!我知道你也老了,我莫日根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當疲憊的太陽移到西邊時,莫日根叫人們都起來,催著他們趕路。
馬爬犁又開始在冰雪的河面上刷刷地行進著,冰面上被拖出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溝痕……
猛然間,在河邊的密林里,傳來大嘴 哀傷的嗥叫聲,隨後又聽到一連串怪怪的叫聲,馬和獵犬都開始警覺起來,莫日根把槍從肩上摘下來,一只手舉著,朝天放了一槍,大嘴的叫聲馬上就消失了。
他們這一走又是一宿。天亮的時候,馬已經走不動了。
馬爬犁停著的地方,正是河面最寬的地方,這條河在這里慢慢地甩了一個彎,河的中間已經開化了,深黑色的水在冰縫中流淌著。冰沿不時滴落著的冰水,順著立茬的厚冰淌成一條條豎著的條紋,不時有冰塊跌落在水中,砸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那三匹病了的老馬,已經站立不起來了。
莫日根用力抬著他那匹大灰馬的身子,想讓它站起來,但是它站不起來了……他馬上割幾塊摷子肉遞到大灰馬嘴邊,大灰馬最喜歡吃摷子肉的,但此刻它氣息奄奄,對眼前的食物竟是毫無反應……
很快,這三匹馬相繼倒下死了,但大灰馬的眼睛還睜著。
莫日根很悲痛地對大夥說:“咱們的馬,死啦!”
他伸出雙手遲疑著放在大灰馬的眼睛上,慢慢地把它的眼晴合上……他坐在冰上看著馬,想著馬對他的種種好處,他把臉湊到馬鼻子邊上,不相信自己的馬會死,他心里想,這馬是睡著了,睡醒了就站起來了……
帽活依爾寶玉是漢人,他不怎麼懂鄂倫春人的規矩,這時高興地湊過來說:“這下可好了,這下有東西吃了,這些日子可餓壞我了,烤馬肉吃吧,這三匹馬夠咱們吃一個月的啦……”
他的話還沒說完,力大無比的綽倫布庫挪到他身後,伸出一只手在帽活依爾寶玉的肩上捏了一下。帽活依爾寶玉哎喲一聲,跪在冰上。
安巴把綽倫布庫推開了,安巴是烏熱松的大兒子,沒人聽他說過話。岳有華聽到她的丈夫帽活依爾寶玉痛苦的叫聲,馬上趕過來。見到這種情景,有些生氣地扭頭走開了。
莫日根又蹲在馬頭前,把臉湊近馬,輕聲說:“昭路博如坎 ,您要怪就怪罪我吧!馬呀,是我害死了你們,我有罪呀,你們跟我這麼多年,咋就死了呢……你們死了我咋整呀!”
莫日根的庫力 見到它的主人流淚了,就在他身邊圍著他,不時地用嘴巴安撫他……
女人們都哭了,她們是心疼那三匹馬,他們一直是依靠這些馬的,沒了馬咋辦?
綽布綽克是個瘦小枯幹的人,他的瘦更多地是體現在他尖嘴巴子上,他說:“別哭了,死就死了唄,這三匹馬都是咱們的,要是借的那兩匹馬死了,就沒法還人家了……咱還有四匹馬,沒事……”
烏熱松遲疑著,他慢慢地走近莫日根,看著他哥哥輕聲說:“阿哈,這大冬天的也埋不了馬呀,不埋就得讓烏塔其和大嘴給吃了!”
莫日根說:“它們是在這河上死的,就讓它們跟水走了吧!”
帽活依爾寶玉聽說要把馬水葬了,心里著急,但他知道自己阻攔不住,他想割點馬肉,又不敢當著大夥的面割,于是靈機一動,搶著說:“你們先離開……我先剪馬尾巴,咱們不得用馬尾巴搓繩嗎……”
大夥一聽他要剪馬尾巴,馬尾可以搓繩子,用這種繩繡東西縫東西,他們不願意看到那種場面,走開了。
帽活依爾寶玉拿一條摷皮口袋,賊溜溜地來到馬身邊,心想,這馬扔河里太可惜了,得想辦法弄點馬肉,要是能弄點馬板腸就更好了,常言說得好,寧舍爹和娘,不舍驢馬板腸,可見馬板腸得有多好吃,這要是把馬板腸放鍋里加些花椒大料,放幾只紅辣椒,撒把紅糖煮了,撈出來切一盤,燙壺燒酒,喝上幾盅,那得多美。他不敢往下想了,口水流出來了。他咽了一下,掏出獵刀佯裝割馬尾巴,用眼睛余光看別人不注意,在最靠近河流的那匹大灰馬的屁股上割下一大塊馬肉,割完急忙把肉塞進皮口袋里。馬屁股流出血來,他害怕了,急忙搬動大灰馬的馬蹄子,想把馬翻個個,把被割的地方壓在下面,他用力氣太大了,大灰馬咕咚一下子掉進河里……
大夥很生氣,還沒等送葬就把馬弄河里去了。
莫日根更生氣,他沒親手為他的大灰馬送葬,大灰馬對他是有恩的。有一年冬天,他騎著大灰馬一個人出來逮東西,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匹大嘴來偷襲他,那時候還沒有庫力,他睡得挺死,大嘴慢慢靠近他,大灰馬開始嘶叫,他沒有醒,大灰馬用蹄子把他踢醒了,他才撿了一條命……他雖然生氣,但也沒辦法,就和大夥一起把另外那兩匹馬輕輕推到河里,馬滾了一下,慢慢地在冰層下面被水衝走了。
他們向著馬漂下去的方向低著頭,心里默念著什麼,戀戀不舍地把它們送走了。
過去了好一會兒,他們依舊站在那兒。
他們像是送他們的親人。
這時,庫力衝著帽活依爾寶玉汪汪地咬著,準是聞到了帽活依爾寶玉身上的馬肉味,也是在為它的夥伴報復。
帽活依爾寶玉十分害怕,他極力避開庫力,因為割馬肉這事,如果被莫日根這個烏力楞的塔坦達知道了,可就完了。
莫日根感到奇怪,庫力從不咬自己人的,今天咋咬自己人呢?他看了帽活依爾寶玉一眼,喝住了庫力,庫力不咬了,但用兇狠的眼睛盯著帽活依爾寶玉。
帽活依爾寶玉避開莫日根的目光,也躲閃著庫力……
這時,天突然下起雪來,這里的春天仍舊會下雪的,雪伴隨著冷冷的山風飄呼著,遲遲不願落下……
這應該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開春的雪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飄下來,雪花紛紛揚揚的像鳥的羽毛一樣,飄落到地上和水中,地上的存住了,水中的融化了,但這場雪很快又停住了。
烏熱松覺得奇怪,因為每年的最後一場雪都要下幾天,地上厚厚的,這場雪怎麼剛下就停了,他沒了主意,湊過來問莫日根:“阿哈,這雪剛下咋就停了呢……少了三匹馬,這馬爬犁咋整?”
莫日根說:“是恩都力累了,不下了,要是雪大不就沒有天花了嗎?咱們有九個大男人,還有四條獵犬,人和獵犬都拉爬犁……”
這回除了懷著孩子的綽倫布庫的老婆還有幾個孩子坐爬犁,其余的女人也都在地上走著。
他們和馬、獵犬,同時拉著爬犁艱難地往前走著。
他們越往河的上遊走,河中間化開得越寬。他們都覺得今年很怪,河怎麼從西邊的上遊開始開河呢?上遊要是先開河,就是倒開河,一些冰排從上遊漂下來,忽忽悠悠地衝撞著河沿的冰岸,冰岸不時被上遊漂下來的冰塊撞擊後掉進河里。
走一段路,就會聽到岸冰跌進河里的咕咚聲,讓人提心吊膽。
人們越往前走,越是小心,而冰跌進河里的咕咚聲越加緊密。
他們停下來,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莫日根向人們揮了一下手,人們都聚攏過來。
莫日根說:“別走了,人和爬犁掉河里就完了!”
莫日根走上河岸,向北面的山嶺望去,他是在尋找一處能讓這些大人和孩子安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