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鄭重告訴兒子:監獄是研究室
“直接行動”,後果會怎樣呢?
李大釗盤腿坐在床上,像尊菩薩,久久沒有就寢的意思。趙紉蘭推進門來說,睡吧,葆華和星華都睡著了。
李大釗揉揉兩撇黑胡子,舒一口氣。妻子問:“怎麼了?”
在陳獨秀連夜趕到北大講義印刷所印傳單的時候,李大釗長久枯坐,為第二天的“直接行動”費思量。
夜風吹過深深長長的後閘胡同。樹葉子發出水一樣的聲音。一只貓跳過瓦楞子,碰得屋頂窸窸窣窣響。趙紉蘭其實明白丈夫思慮的是什麼。
“好,睡吧。”李大釗說。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妻子不在身邊,而在門外。
門外的妻子低垂臉龐,雙手合十,悄聲念叨著什麼。李大釗披衣出門,問她什麼時候信菩薩了。
“真的不會叫警察抓住?警察這兩天很兇。”妻子說。
“我被抓,倒也罷,仲甫被抓,後果就嚴重了。紉蘭,你應當是明白的,陳仲甫這個人,對于我們國家,影響實在太大。”
清冷的月光使李大釗的臉看上去白了一些。李大釗又說,仲甫這人,若是明確加盟馬克思主義,其影響將無可估量。若是那樣,中國的青年就有望了,中國就有望了。
“你同陳先生明天撒了傳單都能安全回家,我同君曼嫂子就都有望了。”妻子這樣說。
李大釗聽了這話,不由一呆,接著就笑起來,說:“你倒是大實話。睡去吧,別信菩薩了,世上本無菩薩。”
李大釗後半夜又睡著了,而趙紉蘭依舊睡不著。
要出事!這樣一個念頭總是在趙紉蘭腦海里揮之不去。教授怎麼能幹這種事呢!陳先生一向衝動,守常怎麼也會跟著跑呢?他以前可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但是趙紉蘭半句話也沒有出口,守常要做什麼事,她從不攔阻,守常總有守常的慎思。
陳獨秀卻一點沒想著會出事。他6月11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藥。
川菜館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陳獨秀卻一點不覺得香辣,筷子一擱,嘴巴一抹,賬臺上銀洋一扔,趁著黑,就拉著高一涵上“新世界”遊樂場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這位北大教員,在嵩祝寺邊上的學校講義印刷所忙活到後半夜。他提回了兩捆油墨很香的傳單。語句鏗鏘的《宣言》印在一頁紙上,上半頁中文豎排,下半頁英文橫排,字跡十分清晰。一趕早,李大釗就來敲門,取走一些,他說要趕回後閘胡同一帶散發,還說要貼到附近警察署牆上去。胡適也來取走十數張,說也要貼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國膠水,牆上一點便可粘貼上一張。陳獨秀不肯平分傳單,把大多數《宣言》都塞在自己的兩肋間,一套白色西裝為之撐得鼓鼓脹脹的。“你們不要勸我,”他對他們說,“我造的炸彈,我豈能不多甩幾顆?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楊篤生他們試驗炸彈,一心暗殺慈禧,偏偏一直沒機會扔炸彈。今日造了這麼多,我能不甩個爽快?”
陳獨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里人多,人多便好辦事。還有,那里的人也該死,都什麼年頭了,還在遊樂,中國人也該醒醒了。
進門一瞧,果然樓上樓下的琴聲燈影里皆是長衫短褂。劇場、書場、臺球場,沒一個地方不滿當當的。國難當頭,真還有這麼多男女老少在這里尋開心。國人的德性!
點心攤主見著有人上樓就樂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腦哎!”
高一涵說:“麻木!”
陳獨秀對高一涵說:“唯其麻木,才該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去。”
若要當頭澆,就該上最高處。陳獨秀扯了一把高一涵,兩人便穿過一堵小門,尋得樓梯直往樓頂走。因為陳獨秀已經看見遊樂場的二樓平臺上正在放一部露天電影,黑壓壓一片人頭,若是天女散花一般從夜空砸下幾百份文字炸彈,收炸鍋之效是明擺著的,情景該很動人。
陳獨秀緊一緊西裝,就慢慢往樓梯上走。高一涵忽然很為陳獨秀擔心,因為陳獨秀的步姿總有一種大肚羅漢模樣。他人不胖,一套白色西裝也很合身,但夾帶一多,人形就不能不臃腫,一臃腫,就惹人注目。高一涵想分些傳單,陳獨秀硬是不肯。其實,陳獨秀自己也知道,北京這幾日鷹犬遍布,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鬼祟之眼,但是陳獨秀血管里流的是炸藥,是使命在身之人。使命在身之人是顧不得許多的,大不了去監房,陳獨秀狠毒地想,監房又怎麼的?就跟學生關在一起吧,這樣還能心安一點!這個國家,四面八方不是眼睛就是棍棒,空氣惡濁透了,本身就是個大監獄。監獄復監獄,虱多不癢!
屋頂花園是個平臺,有電桿而無電燈,漆黑一片。探頭下望,只聽電影放得熱鬧。電影本身是無聲的,一班鑼鼓手一到緊要關頭,便一齊雸鏘雸鏘起來,營造緊張氣氛。
陳獨秀端詳一番,猜出那電影便是《黑籍冤魂》,講大戶人家吸食鴉片而家破人亡之事,他上個月看過。
看人家抽鴉片容易,自己吸入大煙便不自知呢,這幫渾渾噩噩的男女啊!陳獨秀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抽出肋間傳單。
他探出半個身子,猛地一揮。
“爾命如鐘!”他嘟噥一聲。
傳單果然如大朵的雪花飄飛,夜空里白花花一片。在這種翻飛之中,確乎有當當當的鐘聲隱約在他耳邊響起。
這種壯觀之象,陳獨秀也一時看得呆了。他隨後便聽見有人驚呼,有人喝彩,有凳子摔倒的聲音。鑼鼓班一時停了敲打。
“好!”陳獨秀說,又猛揮一次手,“再來一場六月雪!”
真的又是一場六月雪。下面的嚷嚷聲更響了。
他沒有聽見高一涵在樓梯口拍掌示警,等他聽見時,已經晚了,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幾雙粗壯臂膀扭住了他。
“混賬東西,果然來了!”陳獨秀一邊怒罵一邊拼命掙扎,“放手!放手!”
一個胖警察伸手插入陳獨秀的西裝,果然掏出一疊傳單。
“你還嘴硬?《北京市民宣言》,宣你的鬼!”
“不是我!”陳獨秀蹦跳著掙扎。
一個警官走上屋頂花園,厲聲問:“抓到誰了?”
便衣警察七嘴八舌:“抓到撒傳單的了!就是他!”
警官分開眾人,走到陳獨秀面前,瞪出眼珠:“就是你?”
“真是暗無天日,竟敢無故捕人!”陳獨秀跺腳。
“不是你?”
“怎麼能是我?瞎了?”
“不是他?”警官問便衣警察。
胖警察手舉傳單:“就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他一進新世界我就發現他身上長肥膘!”
陳獨秀拍拍西裝:“我哪有衣兜盛這些東西?”
胖警察鼓圓牛眼:“敢耍賴?不是從你這個衣兜里搜出來的?”
“放得進嗎?你放放看!”
胖警察氣呼呼地把大疊傳單塞回到陳獨秀的內衣兜里去,然後,指著陳獨秀,大聲向警官報告:“長官,小的不敢撒謊,剛才就是從這兜里搜出來的!”
胖警察的話音還沒落地,陳獨秀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兜里掏出那把傳單,手一揚,一股腦兒拋下屋頂花園。
一瞬間又是雪花滿天飛舞。
警官驚叫:“快抓住他!”
陳獨秀哈哈哈仰天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猶如銅鐘聲翻滾。
他被推著下樓的時候,一路還大笑不已,笑得渾身哆嗦以至于撞來撞去,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又故意一頭撞在臉色發白的高一涵身上,喊一聲“不是石頭你擋什麼道”。高一涵明白,這是陳獨秀在叫他趕快躲避,免入虎爪。
許世英走到客廳門口,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又舉步。
作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見孫中山,表達政府的善意。他推測到國民黨領袖對于陳獨秀的被捕,是會相當憤懣的,只是他還不知道孫中山是否會怒形于色,當面給他難堪。
要說難堪,徐世昌大總統這些天也真夠難堪,拿下一個陳獨秀,竟然激起全國輿論大嘩,各階層人士都跳出來指責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團體的電報雪片般疾飛北京,有齊聲喊“政府利用黑暗勢力,摧毀學術思想之自由”的,有大聲罵“軍警當局有意羅織以摧殘近代思潮”的,上海工業協會的通電更是出言淩厲:“大亂之機,將從此始。”連安徽省長呂調元也拍電報給安徽老鄉吳炳湘,一邊說幾句陳獨秀“好發狂言”,一邊也拍胸脯保證陳獨秀“與過激派無涉”,“務乞俯念鄉里後進,保全省釋”。一場六月雪于京城驟降,弄得大總統和警察總監的背脊骨這些天都涼颼颼的。
孫中山的態度自然舉足輕重,這位于護法鬥爭中屢屢失敗的英雄在全國政界仍享有著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卻時時關注著五四之後的北京。風塵仆仆的許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見到一張比較平和的臉,哪怕這張臉上並無笑容。
然而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還是失算了,沒等他進門,孫中山便從寬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沒吩咐馬湘泡茶。
廖仲愷緊追于後,低聲說:“先生,壓點火氣。”
孫中山的怒氣絲毫未減弱:“你們做的好事!”
許世英忙說:“孫先生!”
“你們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證據,一件使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證據!你們想殺死他嗎?”
許世英愣住,不知怎麼回答。
“孫先生問你呢,”廖仲愷走上一步,“你們想動刀子嗎?”
許世英瞟瞟廖仲愷,他知道孫中山很喜歡這位密友。“我不曾聽說,真的不曾聽說。”
孫中山冷笑一聲:“諒你們也不敢殺他!他們這些人,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個、一百個,你們要做,盡著去做吧!”
“不敢,不敢,”許世英心里想,這一趟霉氣透了,上海6月黃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孫先生,你放心,我這就打電報回去!馬上去打,馬上去打。”
許世英走後半個鐘頭,回到臥房的孫中山還在憂鬱著,並沒有看見一盅紅棗蓮子湯已端在案頭。孫中山推匙不飲,對宋慶齡說:“達令,這些年,我太喜歡點撥槍彈,是不是?”
宋慶齡望著孫中山,一時沒聽懂。
“而我看陳獨秀這個人,”孫中山說,“卻獨喜歡點撥腦袋。這個安徽人我沒見過,卻像早就認識他。你想,開槍,是須眼睛瞄準的,眼睛是什麼?眼睛就是腦袋的槍口。眼睛和手指,皆聽腦袋驅使。腦袋于人,最為重要。陳獨秀這個人,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是專門點撥國人腦袋的。真的,達令,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會感受極大之影響。”
“達令,”妻子說,“槍也很重要。”
“當然,當然,聯絡滇軍,說服桂軍,抓這一批槍打那一批槍,也是費盡心思的。”
“不過,你說得對,”宋慶齡舀起一匙紅棗,遞到丈夫嘴邊。“陳獨秀先生編的《新青年》,還有《每周評論》,我也是喜歡看的。戴傳賢那兒有,我看過好幾期。那些文章真也像槍呢,字兒都如子彈呢,滿紙的響聲。”
“你馬上叫戴季陶來,”孫中山把紅棗嚼得吧吧響,“我要他也辦一家刊物,最好也是每禮拜一期。陳獨秀辦《每周評論》,我們可以辦《星期評論》,也要辦得滿紙都是響聲。”
“我這就打電話。”
“欲收革命成功,必有賴于思想之變化。欲圖救活中國,非使國民群懷覺悟不可!”
“你是又要抓槍彈,又要抓腦袋。”
“全國民眾的最後希望都在國民黨身上,我孫文不能辜負了這種希望。”
“達令,先不要辜負了這盅蓮子湯,都涼了。”宋慶齡說話總是這般沁人心肺。
趙紉蘭三天里已經是兩次到箭桿胡同了。
“你看,”趙紉蘭對高君曼說,“都是頭版新聞呢,全國都在呼吁釋放陳先生,所以你千萬要寬心。來,起來,飯總是要吃的。”
喜子從門外探進頭,說:“媽,阿姨把飯都做好了。今天有魚呢!”
高君曼從床上支起身子,說:“難為你了,紉蘭。我早說要闖禍的,要闖禍的,就沒想到這麼快。德先生也好,賽先生也好,陳獨秀也好,早晚都是要捉到政府的牢里去的!”
“守常說了,政府的牢,紙糊的。只要全國老百姓一齊喊一聲,那牢就得散架。”
“一家有一家事,你也有你的先生,你老來,我心里能安嗎?獨秀早點回家才是道理,孩子也需要爹。你說那牢房,什麼時候能散架?”
什麼時候?這還真不好回答。
“他不能不回來呀,”高君曼又嗚嗚抽泣,“他不能扔了這個家不管呀!”
“媽!”黑子蹦進屋,“有一籃雞蛋,在門口,有人送的,我追出去看,那人就跑了。”
趙紉蘭扶高君曼起床,走出院子去看。門口堆著的,哪里只是雞蛋,還有果子、臘肉、酒壇子,甚至還有一只鹹豬頭。
四下探望,就是不見一個人影,高君曼覺著奇怪:“獨秀怎麼成廟里菩薩了?”
湖南督軍張敬堯生得菩薩模樣,心里卻陰鷙得很。他去天津向段祺瑞表了一趟忠心,急匆匆返回長沙,便注意到了《湘江評論》。
他注意到這本刊物的時候,已是7月下旬。7月下旬的長沙街頭,太陽很辣。他的手下在很辣的太陽底下停了車,抬槍就殺了一個擺水果攤的老頭。張敬堯見車不動了,問是什麼事,衛隊長從前頭鈲鈲鈲跑來,報告說一個老頭的籮筐擋住了車道,或許是圖謀不軌。
張敬堯下了車,慢吞吞往車隊的前頭走。
他一邊走一邊對同時下車的副官說:“啊,你繼續念。”
“大帥,”個頭矮矮的徐副官說,“剛才念的是《創刊宣言》。”
“再念。”張敬堯在太陽底下說。
“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
張敬堯眉間一緊,說:“他要開閘放水?”
徐副官念:“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已奔騰澎湃于湘江兩岸了!順他的生,逆他的死……各種改革,一言蔽之,‘由強權得自由’而已。各種對抗強權的根本主義,為平民主義。”
“什麼意思?”
“稟大帥,就是說,用平民主義,也就是用老百姓,來對抗強權,也就是對抗我們。”
“媽的,這個臭秀才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毛澤東?”
徐副官說是,然後繼續念:“俄羅斯打倒貴族,驅逐富人,勞農兩界合立了委辦政府,紅旗軍東馳西突,掃蕩了多少敵人,協約國為之改容,全世界為之震動。”
“媽的,吹俄國的大牛了。這個臭秀才又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還是這個毛澤東?”
“稟大帥,還是這個毛澤東。這篇文章的題目叫作《民眾的大聯合》。這里還有一篇,寫陳獨秀的。”
“陳獨秀,不是抓起來了嗎?”
“就是為了他被抓起來,姓毛的才寫的。”
“說他好話?”
“大帥請聽: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于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萬歲?”湖南督軍陡地嚇一跳,“萬歲?”
“是的大帥,萬歲。”
“這個人把陳獨秀當皇上,喊他萬歲?”
“是的大帥,亂喊萬歲的人,都不是好東西。”
“唔……”張敬堯閉眼,想了想,“這個要放水的毛澤東是哪里人?”
“就是我們湖南人。”
張敬堯止了步。他現在站在車隊的最前頭了。他看見了屍體,看見了兩只破爛不堪的碾扁了的竹籮筐,以及一地染血的蘋果。
士兵們在拖開屍首。
張敬堯開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問副官:“那個毛澤東既是湖南人,怎麼不說湖南話?”
“ 《湘江評論》,顧名思義,就是湖南人說湖南話。”
“不對,”湖南督軍的眼珠子一突,“這個秀才沒為湖南說話,他要淹死湖南。”
話音還沒落地,忽然耳旁就響起一陣呼天搶地的喊叫。只見一個年近半百的婆娘半跌半爬地衝到車隊前頭,撫屍大哭,接著又朝汽車撲上去,咚咚咚直敲汽車的車頭燈。
一個軍官拔出手槍又是一槍,不見絲毫猶豫,只嚇得街旁民眾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
張敬堯回頭看一看,不作一聲,倣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繼續舉步一邊朝自己的汽車走,一邊吩咐副官:“你去警告那個毛澤東,他若再敢在湖南亂放水,我張敬堯馬上放他的血!”
被張敬堯的車隊無緣無故放完了血的一對勞苦男女,現在進入了泥土。新填的黃土還泛著一絲潮氣,聞在鼻子里有一股奇異的土香。
兩個穿著補丁衫褲的孩子雙雙跪在墳前,臉頰上亮晶晶一片,都是淚。這是一個剛剛砌成的土墳,布幡招搖。父母這麼慘死,誰見誰傷心。
男孩十五,名喚石頭。他姐姐十六,名喚石花。風很大,石花的長頭發飄起來,飄動如黑色的布幡。
好心的街坊們收了鐵鍬,拍拍他們的肩,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孩子們不忍站起,復又嗚嗚大哭。
“咳,我昨日挖了三個墳坑,今日又是兩個。”扶鍬者慘然一笑,“堯舜禹湯,胡亂開槍;一個湖南,半省墳場。”
張敬堯警告毛澤東的口諭,在次日就被執行了。
徐副官帶領著七八個士兵闖進學校的時候,首先就是幾槍托,將門楣上“ 《湘江評論》編輯部”的木牌砸落在地。樹上的蟬鳴立時止住。
編輯部設在落星田商專學校之內,幾個學生編輯正在議論稿件,聞著響動便一齊愣住了。毛澤東倒是鎮靜,望望窗外,擱下手中狼毫,對在座的年輕人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大家莫要緊張。”
徐副官雙手叉腰,一腳踩在“ 《湘江評論》編輯部”木牌上,虎虎地喊:“哪個是毛澤東?”
學校門內門外漸漸聚集起一批吃驚的圍觀民眾。身著灰布長衫的毛澤東聞聲而出:“武將叫陣,文人出馬,長沙的事情如今也像北京一樣奇怪了。先生,鄙人姓毛,名澤東。”
徐副官仔細打量了一番對方:“你就是要把洞庭湖開閘的《湘江評論》主編?”
毛澤東笑,說:“不開閘門,何以成洪流?不喚起民眾,何以反抗專制?你們軍人有炸藥,若是你們也來參與開閘,一聲爆破,何愁湖南的革命形勢不一日千里?”
一番話說得編輯部的同人們只想笑,提著的心放了一半。
“敢跟我耍貧嘴?老實告訴你,我今天是專奉張大帥之命來警告你的,你亂寫刁文,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我毛澤東這兩個月寫了很多文章,這不假,就像你們這兩個月又抓了很多人一樣。只是,請教長官,不知我哪篇文章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
“你心里明白!”
毛澤東喊人取來《湘江評論》,簌簌翻開幾頁:“喔,是這一篇嗎,《民眾的大聯合》?我毛澤東以為,實行社會改造,根本的一個方法,就是民眾的大聯合!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一國的民眾,總比一國的貴族資本家要多。而且,歷史上的運動,不論哪一種,無不是出于一些人的聯合。較大的運動,必有較大的聯合。佔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要聯合起來,為減輕地租捐稅、解決吃飯問題進行抗爭!學生、教員、婦女各界也都要聯合起來,最終實現民眾的大聯合!是這一篇嗎,長官先生?我提倡的是民眾聯合,怎麼就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圍觀人群竊竊議論,人越聚越多。徐副官惱了,拍拍腰間手槍說:“我不跟你說這一篇!”
“啊,那一定是這一篇,”毛澤東翻出創刊號,“一定是呼吁釋放陳獨秀先生的這一篇!”
“你稱陳獨秀萬歲!”
“皇帝老兒稱萬歲,陳獨秀的精神勝過皇帝老兒千萬倍,怎麼就不能稱萬歲?你看,我是這麼寫的: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是這句話冒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你為政府要犯鳴不平,不是犯上作亂是什麼?”
毛澤東忽然臉色一變,勃然大怒,舉手直指對方:“國家疲弱,民生艱困,陳獨秀先生為之呼號,呼吁民主,呼吁科學,他犯哪條王法了?大家知道,6月11號,陳獨秀被政府抓起來了。政府為什麼要抓陳獨秀?那是政府怕陳獨秀!陳獨秀是中國思想界的明星,他說出了全中國民眾的心里話,什麼心里話呢?那就是中國沒有民主,中國沒有自由,中國沒有科學!這些話,是專制的政府最怕聽的,也是你們張敬堯大帥最怕聽的!”
“胡說!”
“陳獨秀入了大牢,我們就是要抓緊救援他,我們救他就是救民主,就是救科學,就是救中國!”
“住口!”徐副官終于把手槍拔了出來,“我看你今天是蓄意聚眾煽動,蠱惑人心!”
“對!”毛澤東舉起手中的一大沓《湘江評論》,迅速散發給圍觀群眾,“你若一定要定我個犯上,定我個作亂,我毛澤東寫的每一篇都可以說是犯上作亂!中國之專制,不能不犯!我告訴你這位長官,中國之現狀,不能不亂!”
“放肆!太放肆!”徐副官惡向膽邊生,“給我捆起來!”
“慢!”毛澤東說,“張大帥今天沒給你抓人的口諭吧?長官先生,你冷靜一點。”
“這個,這個……”徐副官忽覺進退兩難,這話叫這個秀才說準了,“娘的,我就捆不得一個秀才?”
話猶未了,人群一陣騷動,只見石花和石頭兩個孩子大哭著奔來,分開人群,抓住徐副官就要拼命。
“你們還我爸爸!還我媽媽!”女孩子呼聲淒厲。
“殺人要償命!”石頭尖利地喊,張口就咬人。
徐副官連連後退,但手臂還是被咬了一口,一聲痛叫,推倒孩子就跑。一大批人衝他喊:“光天化日的,殺人就是要償命!”
石頭倒在地上大哭。人們圍擁上去。孤兒的命運牽動眾人的心。
毛澤東彎腰撿起“ 《湘江評論》編輯部”的木牌,發現已經碎裂了。
“毛先生!”人群中走出一個老頭,“你莫傷心,我是木匠,我給先生刨一塊更大的!”
盡管新的牌子第二天就挂了上去,但是一個月之後,也就是1919年的8月,《湘江評論》周刊還是被湖南軍閥張敬堯下令查禁了,湖南學生聯合會也被同時勒令解散。然而“湘江評論”這四個字人們是記住了的,一共出版了五期的這本勢若大潮的雜志,成了五四時期全國著名的周刊之一,在20世紀初的中國思想界留下的印記已不可磨滅。
連胡適也作了這樣熱情洋溢的誇讚:“現在新出版的周報和小日報,數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廣州,東從上海、蘇州,西至四川,幾乎沒有一個城市沒有這類新派的報紙……現在我們特別介紹我們新添的兩個小兄弟,一個是長沙的《湘江評論》,一個是成都的《星期日》。”
就在毛澤東為陳獨秀的被捕義憤填膺之時,號稱“社會主義將軍”的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也在漳州的臨時駐地打出了一面旗幟。那是一面紅色布幅,緊繃繃地拉在枝葉繁茂的樟樹之間:“南北齊努力,營救陳獨秀!”
樹幹上綁著的還有一只老式留聲機的喇叭,一遍遍響著略帶沙啞的軍樂聲。
避居福建的粵軍正在這軍樂聲中一隊隊操練,刀光劍影,步聲踏踏,而百步遠的地方,樹蔭下那塊碩大的青石板地上,陳炯明盤腿席地而坐,笑容可掬。他正以他的獨特方式款待十余位漳州豪富。
豪富們盤腿坐成一排,神色多有惶然。面對面與他們席地而坐的是一排氣宇軒昂的粵軍將校,粵軍第二支隊司令蔣介石也坐于其中。
幾個炊事兵抬來幾只大木桶。而後,盛著米飯和豬肉的粗瓷大碗便一只只擺到了眾賓客的膝前。
賓客們感到了一種意外。
米飯很香,陳炯明吸了一口香氣,滿意地抽抽鼻子。他的兩撇黑胡子很濃,他抽鼻子的時候,黑胡子就猛烈地抖起來。很明顯,黑胡子就是一種威勢。
陳炯明朗聲說:“今日恭請諸位,雖是粗茶淡飯,卻是一片至誠。諸位知道,北京徐世昌、段祺瑞之流,勾結倭寇,禍國殃民,倒行逆施,罄竹難書!最近竟又拘捕眾人敬仰的北大教授陳獨秀,舉國震驚。本總司令已馳電北京,嚴正呼吁釋放陳先生!今日,我特意奉告諸位,若北京方面執迷不悟,本總司令將率哀兵,敢以兩萬人之兵力,傾巢出動,通電討賊!”
豪富們聞言俱愣,區區兩萬之眾,怎敢放言北伐?連孫中山都避居上海一動不動了,流落在閩的粵軍又如何能作此妄舉?心里這麼忖著,臉上卻依舊笑容不減,紛紛應和:“陳總司令俠義膽肝,閩人早已聞之,但看今日風採,果然正氣凜然!”“真不愧為舉國聞名之社會主義將軍!”
粵軍將校們穩坐不動。蔣介石臉上隱有笑意,眼角瞟著陳總司令,心里想:這廝不僅對我演得一手好戲,處處防范,對他們說這些臺詞,也是宛若名角,爐火純青。
陳炯明腰板筆挺,又出言道:“話又說回來了,要討伐反革命,就須有討伐的資本。什麼資本?有人,有槍,有糧,有餉!”
蔣介石幫腔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陳炯明說:“自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想必在座諸位也是洞明在胸的,自然也能一如既往,鼎力相助本軍。”
豪富們如坐針氈。果然如此,鴻門宴。他們想。
“將來,革命成功了,諸位都是革命功臣。我要錢,但絕非中飽私囊,我這人,立志一生不存個人錢財,對此我是發過誓的。我要錢,是為了粵軍,為了革命,為了救陳獨秀先生!現在,我希望諸位慷慨解囊!”陳炯明目光炯炯,“革命功勞簿上,我保證給在座諸位各記一筆;而今日嘛,捐贈簿上,我先請在座諸位各記一筆!”
話說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