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文匯出版社推出文學“燈塔係”,第一輯精選兩種:廣東青年作家馬拉的長篇小說《未完成的肖像》、山西青年作家孫頻的小說集《同體》。叢書名之所以為“燈塔係”,是要力圖在當下紛雜的文學版圖中,為讀者指引一些值得信任的閱讀方向,比如既關注文學新風,又關切現實深度。
馬拉在國內多家重要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係70後實力派作家。《未完成的肖像》是馬拉出版的第一本小說書,極具敘事魅力,不動聲色地表現藝術家的好奇,各種意想不到的境遇。馬拉在後記中自白:“這種好奇讓人絕望,你永遠無法看到你不在現場的那一面,再強勁的想象也無法突破這堅硬的現實。”著名評論家謝有順認為:“《未完成的肖像》通過書寫一個藝術家群落的生活,揭示了現代藝術的進步主義、激進化、媚俗等諸多法則,對人之內在存在有深入的追問和細微的展現。”
《同體》則是80後女作家孫頻的幾篇最生猛酷烈的小說合集。近年來,孫頻的一係列生猛酷烈的小說,受到了文學界很大關注。孫頻解釋,所謂“生猛酷烈”,“並不是篇篇都在寫殺人放火,也不是可以用一句簡單的不夠溫暖來概括。毫無疑問,我不屬于膩歪婉約的寫作氣質,寫上十年也未必能寫出一點雨打芭蕉的風韻,寫不出來我也不打算裝。自認為更崇尚有力量的寫作”。《同體》里的這幾部中篇,都將人放置在極端的環境中去考量,活生生地“逼”出了一個個弱小個體潛藏的巨大力量。著名作家韓少功評價她:“對人性的獨到偵測,對經驗的鮮活釋放,對語言的精準控制,使孫頻在文學上高開高走。我既驚訝又好奇:她將要寫到哪里去?”
書名: 《未完成的肖像》
作者:馬拉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11月
定價:29元
【媒體推薦】
《未完成的肖像》通過書寫一個藝術家群落的生活,揭示了現代藝術的進步主義、激進化、媚俗等諸多法則,對人之內在存在有深入的追問和細微的展現。
——謝有順(文學評論家、中山大學教授)
馬拉所採用的的語體,似乎是在向30多年前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這一脈遭到文學新人刻意遺忘的當代傳統致敬,但它折射出的是比魔幻、尋根或是先鋒更加尖銳的現實之慟。
——胡續東(詩人、批評家、北京大學副教授)
有人說馬拉的作品有先鋒意識,相對于傳統的故事結構和敘述方式來說,我很同意這種評說。但是我更注意的是他的平靜,是那種不動聲色的陳述。我覺得,如果沒有淡定的人生態度、人生立場,就不會有這樣的文學風格。
——徐南鐵(評論家、文化學者、廣東省文聯副主席)
他讓小說重新回到了想象的藝術世界中來,不再為被動地照搬現實的生活而困惑,從而在擴大想象力的視野上讓小說重新回歸到了開闊的人性領域。
——劉波(批評家、三峽大學副教授)
【內容梗概】
馬拉在長篇小說《未完成的肖像》後記中自白:“我對我看不到的一面抱有強烈的好奇。這種好奇讓人絕望,你永遠無法看到你不在現場的那一面,再強勁的想象也無法突破這堅硬的現實。它是神秘的,屬于別人的部分。即使我是她的丈夫,她的父親,也無法佔有。”
【作者簡介】
馬拉,1978年生。詩人,小說家,中國作協會員,虛度光陰文化品牌聯合創始人。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學院,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未完成的肖像》《金芝》《東柯三錄》,詩集《安靜的先生》。曾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孫中山文化藝術獎,後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紅豆 超人杯”長篇小說獎。
【內文試讀】
跟王樹交往的時間長了,我才知道王樹其實是一個外表冷漠,內心狂熱的人。他從民間藝術社辭職之後,一直躲在家里畫畫。和我不一樣,他有個當教授的老子,懂得欣賞藝術,也願意讓他躲在家里畫畫。更重要的是他老婆也支持他畫畫,好像大家都覺得他能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藝術家一樣。
他老婆是醫院的婦產科醫生,據說還是醫院的骨幹醫生。我認識王樹那麼長時間,大概見過他老婆三次還是四次。她總是值班,帶學生,做課題,醫生的生活規律得有些枯燥。那是一個清秀的女人,笑起來嘴角還有淡淡的酒窩,脖子高出衣領一截,頭發順而且直。那會,我非常羨慕王樹,覺得全世界的好事都讓他佔盡了。想辭職就辭職,想畫畫就畫畫,還有個這麼好的老婆。我沒想到的是,很多事情其實都是表象,事實往往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
他老婆的死近乎慘烈,《黃城日報》上還報道過。直到今天,我都想象不出來她是怎麼死的,根據屍體解剖結論,她是活活餓死的。一想到這個,我就毛骨悚然,在這個伸手就能拿到東西吃的時代,一個人能把自己活活餓死,那多難啊。
出事那會,王樹出去寫生,他經常出去寫生,少則一兩個禮拜,多則個把月。王樹回來打開門時,屋里的慘狀把王樹嚇瘋了。
一進門,王樹聞到了濃烈的臭氣,他還以為是下水道堵了,但洗手間里一切正常。他推開房間的門,一股巨大的臭氣熏得王樹幾乎要吐出來。他看見他三歲的兒子躺在妻子的懷里,嘴唇幹枯,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他的眼睛微微張開,嘴巴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什麼都說不出來。妻子已經死了,屍體開始滲水。王樹的腦袋一下子爆了。後來,來了很多人,還有警察,王樹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
事情處理完後,王樹看到房間的門板後有淡淡的抓痕,那是兒子抓的,送到醫院時他的指甲已經裂了,指甲縫里都是褐色的木屑。妻子死得很幹凈,表情鎮靜,沒有留下一個字的遺書,她似乎什麼都不想說。
據醫院的同事說,妻子一共只請了四天假。請假時,她的臉色已經不對了,但誰也沒有往壞處想,都以為她是身體實在不舒服了。王樹的父親告訴王樹,妻子來接兒子是王樹回來前三天。也就是說,妻子其實是有預謀的。如果不是王樹及時回來,兒子也有可能和她一起活活餓死。醫學報告說,正常人如果不吃飯一周左右就會餓死,如果不喝水,三天左右就會死。從這個報告推理,王樹的妻子帶兒子回家之前大概有四五天沒有吃飯了,接下來幾天,她水米不進。
我聽說過各種各樣自殺的,也見過那些一心想死的人從十八樓跳下來。但像王樹妻子那樣活活餓死的,我是真沒聽說過。不知道她那瘦瘦的身體里藏著多大的怨恨和堅決的意志,她虐殺了自己。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王樹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他經常出現幻覺,一回到家,他總是看見妻子躺在床上,身體往下滴水。他不敢回家。後來,他幹脆把房子賣了。我讓他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他拒絕了。他說想一個人找個地方住。我覺得我有責任,也有義務讓王樹從痛苦中走出來。那段時間,我經常陪著王樹,兩個人很少說話,就靜靜地坐著。我倒想王樹能大哭一場,大哭一場之後人可能就舒服了,像他那樣悶著,我總擔心有一天會出事。
打破沉默是在兩個月後。王樹找到我那兒,他一進門就說,老那,你陪我喝酒吧。我趕緊說,好,好,你等等。我出門買了一箱啤酒。回來時,王樹已經把桌子擺好了。
喝了幾瓶後,王樹看著我說,老那,我不明白。
我說,怎麼了?
王樹說,她為什麼要死呢?
我說,人總有想不開的時候。
王樹說,她這種死法我受不了。
我說,算了,都過去了。
王樹說,我過不去,我真的過不去,她這樣死好像是死給我看的。
我說,你想多了。
王樹說,我沒想多。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經過那天晚上,我才真正了解了王樹一些。王樹的生活其實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美好。他的妻子算是個好女人,至少外表看起來如此。她是醫生,應該說她更懂得身體的結構和功能,但思想上,她並不比普通人看得更透徹。她總是懷疑王樹在外面有女人。王樹說,我怎麼都不能說服她,也不能讓她相信我。妻子心態好的時候,她也知道她的懷疑一點依據也沒有,但她總是懷疑。甚至,她對王樹說,她們家族有自殺的傳統。她的叔叔是個少年天才,多次考上清華,但家庭出身讓他上不了大學。他死于毒藥。她的奶奶在爺爺去臺灣後,跳水自殺。她說,她身上可能有家族的陰影。
和妻子的性生活也是不協調的。妻子有潔癖,連精神上都是。王樹和妻子的性生活很少,一年大概不到十次。王樹說,老那,你能想象那日子怎麼過嗎?我搖頭。王樹說,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過的,但我真的沒有找過女人,連小姐都沒找過。我說我知道。
和妻子過性生活,對王樹來說,如果不是實在受不了,他寧願手淫。每次過性生活,王樹都要提前告訴妻子,像打報告一樣。妻子同意了,他們才有性交的可能。做愛之前,妻子會幫王樹仔細地清洗身體,好像王樹是一個巨大的病毒。她洗得非常細心,肥皂擦過王樹的每一寸肌膚。妻子的手光滑,柔軟,王樹的陰莖挺立著,但不能有任何作為。洗澡時,妻子是不會和他做愛的。洗完了,妻子開始給自己洗。王樹要在床上等半個小時,妻子才會從衛生間出來。做愛的過程也是相似的,妻子躺在下面,一動不動。剛結婚那會,王樹試圖將手指插入妻子的陰道,他想知道妻子濕了沒有。妻子堅決地拒絕了他,妻子說,不衛生。王樹親妻子的身體不能超過腹部,超過腹部,妻子會及時地將王樹拉上來。和妻子結婚六年,王樹不知道妻子陰部的形狀,每次他試圖看看,妻子都會拒絕他,或者緊緊夾著雙腿。王樹說,我們是夫妻,我看看沒關係的。妻子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她說,不行,你不能侵犯我的隱私。王樹哭笑不得,他很想對妻子說,那我和你做愛算什麼呢?那話他不能說,說出來後果會很嚴重。妻子當然從來沒有給王樹口交過,她說那是對她人格的侮辱。王樹懷疑妻子是性冷淡,性對她來說,是付出,沒有一點享受的意思。除開準備懷孕那段時間,王樹每次和妻子做愛都是戴套的,即使在妻子上環之後。王樹說,我和她結婚六年,真正進入她身體的次數應該沒有超過十次。他說,也許從一開始,妻子就不應該和他結婚,她可以找一個和她同類的男人。
王樹是個藝術家,在妻子的理解中,所有的藝術家都是放蕩的。不管男的,還是女的。妻子嫁給王樹卻又是堅決的,她把自己當成了祭品。嫁給王樹之後,她仍然沒有意識到她和別的女人的不同,她一直以為王樹的性欲和他藝術家的身份有關。她不能滿足王樹,這一點,她後來知道了。知道之後,她開始擔心,並且產生幻覺,認為王樹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到後來,她的幻覺慢慢加重。她說,王樹,我看到你和別的女人上床了。妻子像狗一樣嗅著被子和枕頭說,這里有女人的味道了。妻子說,王樹,我是不會離婚的,我就是死了我也不離婚。王樹說,我沒想和你離婚,我也沒別的女人。妻子說,算了,你別騙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因為這些幻覺,妻子越來越瘦,盡管外人看不出有什麼不同,甚至說她的身材越來越好了。終于有一天,妻子對王樹說,王樹,我知道你現在害我的心都有了。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我會讓你知道我不會粘著你不放。妻子的話,王樹不喜歡。他說,你胡說什麼啊。這樣過了大半年後,王樹對妻子說,我出去寫生。妻子笑了笑說,你終于還是要走了。王樹說,我不是要走,我是出去寫生。妻子說,你不會回來的,你會後悔的。
現在想起來,王樹覺得妻子的種種行為已經給了他很多暗示。妻子本來可以不用死的。他說,老那,我覺得她的死和我是有關的,她那樣死是為了懲罰我,讓我一輩子不心安,她贏了。
我說,王樹,其實沒什麼的。過幾年,你說不定就把她忘了。年年都死人,我們哪里記得了那麼多。
王樹說,她不一樣。
我說,王樹,不管怎麼著,反正人都死了,活著就得往前看。
過了一會,我對王樹說,你找個女人搞搞,可能什麼事都沒了。
王樹說,是嗎?
我們倆把一箱啤酒喝完後。我說,王樹,我們別在家里喝了,出去喝吧。王樹點了點頭。
酒吧還沒關門,十二點,時間還早。我們在酒吧待的時間不長,大概一個多小時吧。出來時,我們帶了兩個女孩,大概不超過二十歲,戴著誇張的耳環。小美和小麗,我認識她們挺長時間了。她們都在酒吧做啤酒妹,偶爾也和熟悉的客人出臺。我站在酒吧門口對王樹說,去我那兒吧?王樹說,好。
書名: 《同體》
作者:孫頻
出版社:文匯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11月
定價:30元
【媒體推薦】
對人性的獨到偵測,對經驗的鮮活釋放,對語言的精準控制,使孫頻在文學上高開高走。我既驚訝又好奇:她將要寫到哪里去?
——韓少功(小說家)
孫頻的寫作從容大氣,在新一代的作家群中,她早已脫穎而出。
——蘇童(小說家)
孫頻對她所寫的人物一點也不隔膜,所以她在小說中所傳達出來的情感特別真切。尊嚴似乎是孫頻在小說中反復表現的主題。我覺得這很好,一個作家如果將一個偉大的詞語反復表現,將其表現得非常充分,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它,去展示它。這是多麼好的事情呀。
——賀紹俊(評論家)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同體》等作品中,孫頻更為猛烈地撕裂著她的人物,並不憐惜這些人物的內心早已長滿荒涼的尖刺,撕裂之酷烈,甚至于帶著一種黑暗的快感。從八十年代中期王朔的作品開始,青年男女們就以墮落為名,承擔著彼此內心的絕望。所有的故事總要重復兩次,只是火焰這次不再被海水所熄滅,火焰鮮紅剔透,凝聚為黑夜中血色的琥珀。
——黃平(評論家)
【內容梗概】
作者在後記中自白:“《同體》應該是對我幾篇最生猛酷烈的小說的合集。所謂生猛酷烈,並不是篇篇都在寫殺人放火,也不是可以用一句簡單的不夠溫暖來概括。毫無疑問,我不屬于膩歪婉約的寫作氣質,寫上十年也未必能寫出一點雨打芭蕉的風韻,寫不出來我也不打算裝。自認為更崇尚有力量的寫作。”
【作者簡介】
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太原文學院。出版有小說集《隱形的女人》《三人成宴》等。曾獲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十屆上海文學獎,第五屆北京文學獎,2009-2013趙樹理文學獎,第二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
【目錄】
同體/1
月亮之血/55
菩提阱/115
乩身/167
後記/214
【內文試讀】
“其實你想,怎麼活還不就那幾十年,橫豎是要死的。陽光好的時候,我會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邊傻笑邊想,能把這麼多年活下來真他媽不容易。一眼看到底了,這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做什麼工作你還能不和男人打交道了?就算你嫁個有錢男人,那本質上也不過是在搞批發賣淫,做小姐只不過和男人打交道更直接些罷了。”
昨晚,曾在一條流水線上做過活的工友給馮一燈介紹工作,結果介紹到了一家按摩院。工友如今是專業掮客,說服起人來那也是專業水準,她慈悲地看著馮一燈說,你如果不想再去流水線上做工,想來錢快一點活一點,就只能做這個。要知道,就連那些讀完大學的孩子們也像滿街的石子一樣被踢來踢去,根本不值錢。
話雖如此,馮一燈還是沒敢進去,站在門口瞻仰著燈光里的按摩院,玻璃門後是黑夜的芯子里孵化出來的一團桃紅色,像是沒有蛻化完全的白蛇還留著尾巴一般,那滯暖妖冶的桃色里有一種比黑夜更深的東西正像血液一樣在緩緩流動著。
那桃色濺到了馮一燈的手背上胳膊上,像一種藤蘿植物正要從那肉里長出來,殷實,茂密,邪惡。她有些不寒而栗,忙往後退了一步。桃紅色的燈光里搖曳出了三個年輕女人的影子,邊緣清晰卻面孔模糊,像三只卡在琥珀里的蟲子,永世不得出來了。她們穿得極少,兩只熱氣騰騰的乳房好像隨時要從衣服下面跳出來,簡直是歡呼雀躍。腳上踩著的兩只松糕鞋像小板凳似的把姑娘們的大腿高高供起來,姑娘們往沙發上一坐,六條明晃晃的大腿越發像櫥窗後面的商品,直往人眼睛里逼。
馮一燈覺得自己像個即將被綁上刑場的囚徒,似乎再往前走一步就要被裝進去封口了。她虛弱極了恐懼極了,轉身欲逃。工友連拉帶扯地拖住她,讓她進去體驗一下再說,馮一燈畢竟是她到口的一塊肉,怎麼能讓肉自己跑了。
最後馮一燈還是落荒而逃。自打離開水暖村,這也不是第一次被攛掇著去做小姐了,似乎只有做了小姐打工妹們才是取到了真經。可是她不能,她覺得要是真做了這個就永世不用想再見父親了,他一定不認她了。可是她還想見到他,她一天天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一天還能回到他身邊。她欠他一句話。爸爸,對不起。這句話她已經欠了他七年。
鑽到地下室睡了一夜之後,又要被迫開始新的一天,她忍不住想起了昨晚工友說過的話,想要來錢快一點就只能做這個了。是啊,一個高中都沒讀完的女孩子還能做什麼?她剛從工廠辭職出來就不小心混到了傳銷的隊伍里,被困了兩個月才伺機逃出來。現在混到這個城市已經快半個月了,找不到工作,身上那點錢一天天在蒸發。每一天都像是從同一個模型里拓出來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樣,她像被鑄死在里面了,連條爬出去的縫隙都找不到。
晃蕩一天,黃昏接踵而至,馮一燈懼怕接下來的天黑。天一黑下來,那地下室就像大地上裂開的一道口子把她吸進去,她無處可逃。在黃昏的光線里,她沿著河邊的甬道慢慢往前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這座城市的春天迎面而來,碰到她的臉又分開,從她的兩側悄悄向後伸去。路兩邊的柳樹剛剛長出鵝黃色的眉眼,這許許多多的眉眼擠在一起,如煙似霧,她從這發絲一般的柳枝下穿過的時候,竟像是從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過,到處是眼睛,到處是人面,反而讓她愈發淒涼。這個偌大的城市里至今沒有一個地方肯收留她。
路邊坐著一個年老的乞丐,是個瘸子。他睜著兩只木質的眼睛一下一下呆滯地看著她,那目光落到人身上有一種遲鈍的痛,挨了木棍一般。他的一只手空空地機械地敲著手里的塑料碗。他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便從錢包里取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放進他的碗里,這意味著她今晚不能吃晚飯了。老乞丐嘴唇抖動了幾下,但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只是看著她。她突然生出了對這老乞丐的眷戀,她在他面前蹲下。在這個憂傷的黃昏,她想從他這里索取一點點慈祥,這種渴望太劇烈了,幾乎讓她淚下。她想他能和自己說幾句話,此刻她想有一個老人隨便和她說幾句什麼。她問,家里還有什麼人嗎?老乞丐只是搖頭,嘴唇無聲地抖動著。他像個老嬰兒,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施舍給她。末了,他又敲起他那只空空的碗,像只上了發條的鬧鐘,把這黃昏的光線一寸一寸地敲碎了。
連乞丐都不會施舍她。她絕望地站起身,繼續往前走。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夜色里的柳樹忽然變得有些鬼影幢幢,身後乞丐的敲碗聲在夜色里戛然止住了。馮一燈莫名地打了個寒戰,她不敢回頭卻清晰地嗅到了黑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她加快腳步倉惶地往前走,腳上的高跟鞋敲著石板,破碎,寂寥。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襲來,身邊的柳樹在車燈光里濺出了比白天還要明亮鮮艷的綠色,綠得讓人毛骨悚然,她的影子被燈光扣在地上,巨大松散卻動彈不得。她向身邊最近的一棵柳樹撲去,一輛摩托車從她身邊擦過去的一瞬間,一只手從車上伸出來拽住了她的手提包。
此時,手提包的帶子還被她牢牢攥在手里,在摩托車飛出去的一瞬間,她整個人隨著手提包也一起飛了出去。這帶子對她來說如同臍帶,臍帶連著的那只包里裝著的是她可憐的全部家當。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像架巨大的飛機一樣盤旋著,她僅有的一點錢全在這包里了,這只包沒有了,她就身無分文了,這念頭像螺旋槳攪起的離心力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去絞成齏粉。她像只螞蟥一樣死死叮在那條帶子上,摩托車拖著她一路狂奔,她眼睛里什麼都看不見,卻能在黑暗中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肉身與石板和金屬撞擊的聲音,就像兩件冷兵器撞擊的聲音,回蕩在浩大的夜空之下。事實上,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肉身的存在了,包括肉身上所有的疼痛都被這個鐵一般堅硬的念頭給腐蝕掉了。
她就那麼被焊在一條皮帶上被拖著走了一段路,摩托車突然加大油門向右側拐去,同時把她狠狠撞在了路邊的一棵柳樹上。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這樣一個晚上居然還有月光。就像在血腥的油畫底色上涂了一層柔軟的光暈,下面卻仍然是寒光凜冽的血色。一縷意識慢慢蘇醒過來了,像蛇一樣咬著她,現在她真的身無分文了。再接著,就連這縷稀薄的意識也慢慢從她身體里流走了,她周身變得又薄又脆,像一只四處走風漏氣的容器,所有的思維、血液都流走了。她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周圍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只有一兩尾魚的尾巴從河面上倏然滑過,濺起了微弱的水花。
一抹殘月正挂在夜空,月是下弦。
有液體從額頭上流下來糊住了她的眼睛,她知道肯定不是淚,她的眼珠子此刻幹得像塊炭火,連一絲潮氣都泛不起。她沒力氣去擦,血液便慢慢把她的兩只眼睛淹沒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了。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忽然響起了腳步聲,她聽到了,下意識地動了動,但起不來,好像四肢都被臨時拆卸掉了,七零八落的一地,卻都不是她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聽出來了,這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這是一堆詭異的腳步聲,像突然在黑暗中蔓延出來的血紅的石楠花,已經盛開在她的腳下了。近了,近了,更近了,忽然之間,腳步聲在她身邊戛然而止,像鼓點一般齊齊踩著她的神經停下了。
她在驚懼了一秒鐘之後,開始像尾上岸的魚一樣掙扎起來,她昂起頭瞪著兩只被血糊得模糊不清的眼睛試圖往前爬。就在這個時候,一只巨大冰涼的手——她在很久之後都一直記得這只手的溫度——牢牢鉗住了她的胳膊。
臉上的血跡開始發幹,像水泥一樣把她的眼睛砌了進去,她用盡力氣也看不清眼前是個什麼人,只感到他那一雙無處不在的冰涼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