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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晉春秋》卓異的的史學價值

時間:2015-11-13 14:08   來源:新華悅讀

  四、《漢晉春秋》對後世的深遠影響

  綜上所述,不難發現《漢晉春秋》的確是一本奇書。而其奇妙之處,從它對後世的影響更可以看出。清顧炎武有言:“正統之論,始于習鑿齒,不過帝漢而偽魏、吳二國耳。”(《日知錄》卷七《年號當從實》)饒宗頤先生雖以為其說“未諦”而主張上溯,但他在歷數歷代正統論之爭後也說:“自習鑿齒改撰《三國志》為《漢春秋》,對後代影響至大。”(《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通論十一》)我以為,其深遠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首先,《漢晉春秋》開啟了中國史學史上的正統之爭,並深刻地影響了後世的史學創作。

  自漢儒創為正閏之說並提出正統概念,到習鑿齒著《漢晉春秋》以晉承漢,歷東晉南北朝至隋唐,雖有史家著述各以南、北為正統之別,如南人涉及三國時期多以蜀漢為正統,而北魏張始均嘗改陳壽《魏志》為編年體,後魏梁祚改撰《三國志》為《魏國統》,皆尊曹魏為正統,但南、北自說自話,並未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而自劉知幾褒美習書,正統之論爭遂漸囂塵上,至趙宋則諸多名家巨擘參與其中。北宋時,歐陽修為探討五代統緒而興正統之論,于三國不黜魏、五代不黜梁;其賓客章望之著《明統論》以辨之,以為“永叔之進魏,特獎其能篡也”。蘇軾力挺歐公,著《後正統論》與章氏辨論;王安石則斥蘇軾為“邪憸之人臣,……其論都無理”,顯見又支持章氏(見《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之《資料一·宋章望之<明統論>》及《通論·宋之正統論》)。司馬光編集《資治通鑒》,雖將蜀正名為漢或蜀漢,改稱蜀二主為漢主,但在大體上仍帝魏主蜀、吳,即實際上以正統予魏;而負責執筆三國至隋部分的副手、時負重名的劉恕,與司馬光意見相左,嘗與之往還論難,“恕嘗以蜀比東晉,擬紹正統,與光力爭而不從。”(《四庫提要·通鑒問疑》)與司馬光同時常住洛陽的理學創立者程頤,在答門人問“三國之興,孰為正”時明確表示:“蜀之君臣,志在興復漢室,正也。”(《河南程氏粹言》卷第二《聖賢篇》)如前所述,王安石更一再表達了對重修三國史的願望,清俞樾在其《茶香室四鈔》中曾就此提問說:“按《三國志》已有成書,荊公欲使東坡為之,不知何意。豈荊公已有帝蜀之見乎?”我以為,以荊公附和章望之觀之,其有帝蜀之見,應非臆測。這里可舉荊公《諸葛武侯》詩為證,詩雲:“漢日落西南,中原一星黃。群盜伺昏黑,聯翩各飛揚。武侯當此時,龍臥獨摧藏。掉頭梁甫吟,羞與眾爭光。邂逅得所從,幅巾起南陽。崎嶇巴漢間,屢以弱攻強。暉暉若長庚,孤出照一方。勢欲起六龍,東回出扶桑。惜哉淪中路,怨者為悲傷。豎子祖余策,猶能走強梁。”詩寫得很直白,其帝蜀之意,躍然紙上。故北宋時雖天下一統,太祖得天下亦以禪受為名,由于尊劉抑曹、以蜀漢為主體的三國文化已深植于社會大眾的土壤之中,學者有帝蜀之見,也是情理中事。這一點我在下面還要談到。

  逮至宋室南渡,時移世易,帝蜀偽魏之聲方熾。名家如張栻撰《經世紀年》,朱熹修《通鑒綱目》,皆直以昭烈上繼獻帝為漢,而附魏、吳于其下。張氏《經世紀年序》雲:“漢獻之末,曹丕雖稱帝,而昭烈以正義立于蜀,不改漢號,則漢統烏得為絕?故獻帝之後,即係昭烈年號,書曰‘蜀漢’。”(《張栻集》卷十四)朱熹談《綱目》,則有以下問對:“問《綱目》主意。曰:‘主在正統。’問何以主在正統?曰:‘三國當以蜀漢為正。而溫公乃雲:某年某月,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訓?緣此遂欲起意成書。’”(《朱子語類》卷一百五《通鑒綱目》)陳亮《三國紀年序》亦論曰:“先主諸臣惓惓漢事之心,庸可沒乎!魏氏之代漢也,得其幾而不以其道,變之大者也。孫氏倔強江左,自為一時之雄,于是乎魏不足以正天下矣。陳壽之《志》何取焉!” (《陳亮集》卷十二)其所擬論讚,首列“漢昭烈皇帝”。自此以降,歷元、明、清三代,以蜀漢為正統改修《三國志》者代不乏人,其中影響較著且現在尚可覓得的,如宋蕭常《續後漢書》,元郝經《續後漢書》、趙居正《蜀漢本末》,明謝陛《季漢書》,清王復禮《季漢五志》、章陶《季漢書》、趙作羹《季漢紀》,以及未能傳世的宋李杞改修《三國志》、翁再《蜀漢書》、鄭雄飛《蜀漢書》,元張樞《續後漢書》、王希聖《續漢春秋》,明吳尚儉《續後漢書》,清湯成烈《季漢書》,等等,朱紫雜陳,不一而足。而正統之論爭亦風生水起,眾多史評史論史纂史鈔文字,如宋胡寅《讀史管見》、王應麟《困學紀聞·考史》、鄭思肖《心史·古今正統大論》,元胡一桂《十七史纂古今通要》、陶宗儀《南村輟耕錄·正統辨》,明方孝孺《釋統》及《後正統論》、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史學佔畢》、朱明鎬《史糾》,以及清吳乘權等《綱鑒易知錄》、乾隆《禦批歷代通鑒輯覽》之屬,皆以正統予蜀漢,林林總總,蔚為大觀,把一個蜀漢正統炒得熱火朝天,帝蜀偽魏幾乎呈一邊倒之勢。

  總的看,劉知幾以降至清末千餘年間,在傳統的王朝政治倫理和儒家文化語境中,盡管有大家如歐陽修、司馬光在三國正統攸歸問題上本陳壽說,而大多數學者還是選擇了帝蜀漢而僭曹魏。何以如此?明葉向高為謝陛撰《季漢書敘》,可以說為這一歷史現象作了很好的詮釋。其論曰:

  漢魏之際,世運一大變也。蓋自漢而前,得天下者,有徵誅而無篡弒;間有篡弒,亦名之曰篡弒耳。至魏氏父子幽縶其君,戕其君後,而奪之位,乃自詭于禪讓,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歷五季、唐、宋,凡竊國之盜,皆祖其術。以唐、虞聖帝揖遜之盛舉,為亂臣賊子攘奪之先資,恬然相襲,不知怪也。故夫漢以上篡臣少,以其跡顯,而其勢有難以徑遂;漢以下篡臣多,以其機秘,而其辭有可以諱避。此操、丕之逆為千古之魁首也。而陳氏徒以魏、晉相承之故,乃使其正帝號,承漢統,偃然得附于神明之祚。而涑水復以其私,伸魏而抑漢,史家謬戾,至此極矣!襄陽、紫陽,先後矯正,于是魏氏父子詘,而所謂漢統、帝號、神明之祚者,舉而歸之中山之帝裔、偏安一再傳之蜀,而世共稱快也。

  由此亦可見《漢晉春秋》之深遠影響。

  事實鑿鑿無疑:後世史家之論蜀漢正統,皆本習鑿齒《漢晉春秋》。王應麟嘗言:“三國鼎峙,司馬公《通鑒》以魏為正統,本陳壽;朱子《綱目》以蜀漢為正統,本習鑿齒。”(《困學紀聞》卷十三《考史》)清彭孫貽則讚曰:“習鑿齒《漢晉春秋》,以蜀繼漢,以晉承之,削去魏統,以著篡代之實。謂晉承漢、非承魏,宋儒尊昭烈而黜曹丕,此論開乎鑿齒,可謂萬古卓識。”(《茗香堂史論》卷一《晉書》)信哉斯言!

  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補充辨明,即以朱彝尊、錢大昕、王鳴盛、章學誠等名家為代表的少數清儒為陳壽辯護,將陳、習二人生活的兩晉分別類比于兩宋,因而才有帝魏、帝蜀之別,故知人“當論其世,未可以一格繩也”,提出了一個所謂處境說。這顯然不能令人信服。如上述北宋諸儒之間的論難,對兩宋諸儒各各一概而論,是不能成立的;處境之說,也經不起認真推敲。饒宗頤先生在《中國史學史上之正統論·通論·結語》中論曰:

  自漢以來,史家致力于正統問題之探討,表面觀之,似是重床疊屋,細察則精義紛披,理而董之,正可窺見中國史學精神之所在。正統理論之精髓,在于闡釋如何始可以承統,又如何方可謂之“正”之真理。持此論者,皆凜然有不可侵犯之態度。……

  章學誠《文德篇》主張:“論古必恕。”謂作史者須為古人設身處地。(《文史通義·內篇》)然史家之尚論史事,貴能據德以衡史,決不可循史以遷德。史家眼中對于帝王(統治者)僅視作歷史人物看待,其是非得失,均得加以衡量評判。記述史事而無是非之辨,則何貴乎有史?……實齋之說,婉而未當。

  該書《資料三·清黃中堅擬更季漢書昭烈皇帝本紀識語》的饒氏按語,更有精辟的駁論,是我所見到的對清儒造作處境說最有力的駁論,以文長,不具引。退而言之,設若處境說可以成立,那麼錢氏所主張“史者所以傳信後世也,何私尊之有!”“史家以不虛美、不隱惡為良,美惡不掩,各從其實”;(《廿二史考異·序》)王氏所倡言“作史者之所記錄,讀史者之所考核,總期于能得其實焉而已矣,此外又何多求邪”;(《十七史商榷·序》)章氏所強調“史所貴者,義也”,(《文史通義·史德》)等等,豈不都成了徒托空言!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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