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夜沒睡,門牙後面有一個牙洞,從前面看不出來。
一整晚,她感覺牙洞里有殘渣,舌尖會不由自主地探入牙洞反復抵觸,嘴唇會用力吸吮發出滋滋聲響。她拿牙簽往里面鑽了鑽,牙洞很深,但不是深不見底,牙簽進去四分之一的長度,鑽探有種刺激,扎到神經的疼痛帶來奇特之快感。牙簽拉出來時尖端紅紅的,沒有預期的殘渣黏在上面。她到浴室,擠牙膏在新牙刷上,有點硬,一根根的刷毛探入牙洞,一遍遍,來回十數遍,她用力地清潔,手臂下的贅肉規律地抖顫。嘴里和唇上充滿泡沫,往象牙白洗臉槽吐出去,泡沫里有血絲。牙刷扔進洗臉槽,扭開水龍頭,雙手捧著水漱了漱口,還來不及感受牙膏廣告說的清涼清新,牙洞流出血,她咽了下去,喉嚨涌進血腥味,她再次感到刺激和那奇特之快感。
她一邊衝掉牙刷上的泡沫一邊清洗洗臉槽,扭關水龍頭,把牙刷插入洗臉臺上的小狗牙刷架里,擠了點保濕洗面奶,雙手搓揉,手心里的泡沫均勻摩挲著臉,輕輕的,她最近意識到洗臉很重要,四十三歲的皮膚馬虎不得。她取下架上的毛巾,擦幹臉之後,用保濕化妝水拍了拍臉頰,輕輕的,然後她對鏡子里的女人微笑。女人就像古代殉葬的妃子,因為不會生育而被封閉,一生只能在鏡子里看著她笑和哭,女人會陪著她笑和哭,善良而體貼。
她對女人展現整齊潔白的牙齒,女人也是,但女人並不知道緊合的牙齒後面,舌尖正在碰觸牙洞。感覺到牙洞存在大約有四個月了,跟她發現衣櫥底層多了一件從沒見過的條紋POLO衫是同一時間。紅藍白三色相間,純棉,摸起來很柔軟,她無法想象穿在五十歲男人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她記得她當時笑了,彷佛有人跟她說了非常可笑的笑話,不笑不行,她不想傷害說笑話的人的自尊心,她和女人一樣善良而體貼。
牙洞一開始很小,幾乎察覺不到,當然跟她假裝有關。很多事她都假裝。假裝不在乎男人摳腳摳到沙發上和地上散落香港腳皮屑,假裝沒聽到男人不把該送修的冷氣機在夜里發出吵鬧的響聲,假裝不在乎男人撐不到三秒鐘就泄氣,她壓抑心中的不滿,假裝他會改變。過慣了假裝的生活就無法不假裝,閉上眼睛,假裝一切都沒發生,聽著自己的心跳,宛若烏龜在沙地上爬,一步比一步慢,卻一印比一印沉,承載身上笨重的龜殼,蹣跚踽行。
是的,不睜開眼睛世界就不會在一剎那傾斜、毀壞,並且消失,她是這麼想,守著婚姻幸福的假象,隔絕真實的世界,自己也被隔絕。可,牙洞擴大的速度超過她的計算,剛開始她還存著僥幸之心,甜的、辣的和硬的,很喜歡的口感都因為牙洞而必須舍棄,只選擇較安全較無害的食物,到最後連淡而無味,有點溫度的米粥都會讓她感到疼痛。就在她努力對抗牙洞之際,不明的香水味從車上,西裝外套上,入侵到內衣褲,從飄忽到固定,從虛幻到真實,她的鼻腔黏膜充滿驅不散揮不去的香水味,她還想假裝,他不讓她假裝下去。
黑色旅行箱躺在床上,開著口像雛鳥張開嘴等喂食,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里面放著卷成子彈狀的內褲,都是白色。他是黑白分明的男人,眼鏡邊框是黑色,西裝是黑色,襯衫是白色,襪子是白色,白色車子一到星期天就開去洗車場,特別交代把黑色皮椅吸幹凈。她坐在床尾,眼睛看著他,黑發摻雜白發,這點就無法黑白分明了,她想笑,大肆嘲笑他,可是聲音出不去,舌頭擋住嘴縫鞭笞牙洞,一鞭一聲滋響。他終于忍抑不住,透過厚實的鏡面看她,“快去看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