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距離貴州,飛行航程只需2個多小時,但我一直無緣得去。
兩年前,偶爾看到貴州原生態歌舞詩《多彩貴州風》片斷,奇妙的小黃侗族大歌、土家族擺手舞、反拍苗族木鼓舞,對貴州的好奇和向往瞬時被勾起;後來讀到余秋雨先生的黔東南紀行文章,對貴州越發夢縈魂牽起來,腦中時不時會想象,西南的那一邊,該怎樣地多彩?苗寨的姑娘,該怎樣地美麗?當“多彩貴州行”邀請函飄到面前,我的第一個念頭是:總算等來了。
登機前,心底騰起幾絲莫名的緊張。
貴州,我能否走近你?
一 全景
關于貴州,有句話這樣描述:“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話雖刻薄,卻也一定程度道出貴州的處境。典故中對貴州也沒什麼好印象。《史記?西南夷列傳中》里,夜郎王心直口快的一句話:“漢孰與我大?”給不解漢情的古貴州,扣上了羞愧千百年的黑帽子。唐朝柳宗元也落井下石,一篇《黔之驢》,更讓貴州的頭抬不起來。
其實,明朝之前,貴州分屬雲南、四川和湖廣管轄,三省都視其為邊遠不毛之地,不聞不問,懶得開發,何來自大?
貴州的氣候條件並不差,但與同屬雲貴高原的雲南相比,一個恰似陽光少年,一個儼然憂鬱的孩子。
地緣上,貴州與青海有點相似,對內地它像邊疆,對邊疆它像內地。活動承辦方金黔在線的總編輯張幼琪對貴州如是解讀:“貴州是一個通道,是中華腹地在南疆延續政治經濟的通道。它的歷史就是古驛道開發的歷史。”
飛機落到貴陽龍洞堡機場後,我便去瀏覽了這座省城的夜景,印象最深的就是滿街熱鬧無比的小吃攤。貴陽的醬雞火肉 風味吃食,多為腌漬。這些糕粑臘肉,便于保存和攜帶,似乎也是先輩們驛路奔波的無奈寫照。遙想當年,疲憊的過客行到貴陽街頭,掏出一小塊帶著體溫的碎銀子,換一大碗熱騰騰的腸旺面或花溪牛肉粉,熱辣辣地吃起來,心也隨之溫熱起來。驛城的這份暖意,鼓舞了他們,于是背起行囊繼續上路。難怪有人說,品嘗貴陽街頭的小吃,能吃出人生五味,能吃出時間和自然生出的味來。
看到一段網友對貴州的品評:“貴州沒有看慣的雕梁畫棟,朱門大院;沒有儒道的正襟危坐、裝腔作勢;有的是自然中的自然,傳統外的傳統。”
果然,一路貴州行中,我們每到一地,從當地的介紹中,很少聽到東南地區頓輒千年的家底。
貴州不富貴,GDP在西部省區也排名靠後,但貴州有包容的胸懷,打了敗仗的,路過的,犯了錯的,貴州都為他們療過傷,補過元氣。
世俗眼光中貧瘠的土地,卻有49個民族在此安身立命。
也許,貴州的憂鬱,是種曲解和誤讀。
二 王陽明
歷史上的貴州,不但地緣政治上是邊郡,在儒家文化視野中,也是被冷落的地方,家喻戶曉的人物幾歸于零。正因如此,連過路的名人都彌足珍貴。
王陽明就是貴州最為珍貴的過客。
500年前,王陽明蒙冤被貶黜為貴州貴陽龍場驛丞。那時的貴州,依舊是一個王朝鞭長莫及的地方,一道聖旨送抵,不知要累死多少匹馬,一個流放的人走到,不知要流幹幾世的淚水。對王陽明來說,被貶貴州,一定是最痛苦的人生低谷,對中國哲學思想來說,卻是另一個燦爛世界的入口。
貴州遇到王陽明,是貴州的幸運,也是王陽明的幸運。貴州來了王陽明,文化教育從此興盛。王陽明來了貴州,驛動的心悄然平息,潛心修學,終成正果。
1508年,王陽明初到貴陽,暫居在一處溶洞里。善良的山民對這位面黃肌瘦,舍不避寒的朝廷命官好奇而憐憫,在洞外為他搭起了草房和涼亭。
正所謂哲學總是從苦難中產生,龍場悟道三年,王陽明“函六合、入無微”,“知行合一”的心學一飛衝天。
那個溶洞成為王學的起點和聖地。飛鳥不通的荒茅之地,奇跡般地成為儒學聖地。王陽明還辦起了龍崗書院,龍崗山一帶的寒門弟子,幸運地成為黔中王學第一批人。三年後的王陽明,沒了淚流滿面,反而把貴陽當成了天堂,連寄居的山洞都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何陋亭”。
清朝嘉慶年間,貴陽修建陽明祠,紀念早已離去的王陽明。毗鄰的尹道真祠則為紀念漢代先賢尹珍而作。在貴州人心中,這兩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後,在無聲的冷月下,崎嶇的山路上,頭也不回地向理想王國奔去。
他們的身後,一個山地省懵懂的文化夢正逐漸醒來。
三 安順
打開貴州地圖,發現貴州9個地市州中,七個與周邊省份接壤,真正屬于腹地的,除了貴陽,就是安順。古代,內地取道貴州進雲南,安順是必經之地。安順也是抗戰時期日本全面封鎖下中國對外唯一的生命補給線。
安順有“安寧、順服”的意思,頗有炫耀中央威力的含義。史料考證,先後18萬漢人駐黔屯堡,使得安順地方經濟獲得極大發展,蠻荒就此劃上了句號。安順地方府志中記錄:“城圍九里,環市公室皆壯麗宏敞”,“商賈雲集,遠勝貴陽”。到清末明初,安順更是“商業甲于全省”,雲貴川三省富賈權胄、三教九流雲集此地,醉聽笙鼓,吟賞煙霞,聲色犬馬、十里繁華。
不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今日安順,商業已遠遠落在了貴陽身後。這座城市的浮華舊夢消雲散去。
安順耐人尋味的往事,讓我們的旅行,也留下了耐人尋味的記憶。
安順的頭號景觀,黃果樹瀑布當辭不讓。幾十年前,當人們對旅遊產業尚為模糊的時候,黃果樹瀑布已經家喻戶曉,直到今天,它依然是貴州的魁牌。徐霞客描述黃果樹瀑布“‘珠簾鉤不卷、匹練挂遙峰’,俱不足以擬其壯也”。可惜,李白未曾來過,否則,“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浪漫詩句就不一定賜給廬山。有“金黔寶貝”之稱、網名“背齗”的吳蔚說,李白沒來貴州,少了很多遺憾,如果他來過,連“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也該改地名。
安順的屯堡保存得最多。去屯堡的路上,看著兩旁的古村落,我就感覺腕上的表針停了,時間在這里沒有了意義。當中國的現代化神氣十足地端坐在各省大城市里的時候,歷史卻躺在這些邊陲僻壤里呼呼大睡。
我們參觀的天龍屯堡古鎮,也是一部躺在貴州的歷史。稍有不同的是,它不是呼呼大睡,而是在清風的呼吸里,在群山的躺椅上假寐,無欲而清醒,堅守著600年前的宗法和習俗。屯堡石寨由一座座殺機四伏的城堡組成,戶戶人家環門相扣,黑黝黝的槍眼隨處可見。房間內部卻如江南人家般裝飾考究,連地漏都雕刻精美,寄托著主人濃濃的鄉愁。
了解了屯堡“調北填南”的歷史後,我還是疑惑不解。是什麼力量,讓他們如此艱難地薪火相傳?是什麼寄托,讓他們甘于偏居地球一隅而沒有歸去?天下是人的天下,實踐一再證明,只要願意,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沒有過不了的大山大河。
唏噓中,我無法不佩服天龍屯堡人的定力。
當地安排我們觀看最能代表屯堡文化的地戲。地戲沒有專業藝人,所有演員由當地農民充當。門前院外,即是戲臺;一鑼一鼓,即是樂隊;三五步就是千里沙場,六七人就是萬馬雄兵。表演的內容幾乎都是疆場英雄南徵北戰,早沒了江南地方戲的纏綿悱惻、兒女情長。
遠隔千山萬水的同宗,人與人如此相似,戲與戲如此不同。
當地導遊介紹,明朝的各種風俗,這里幾乎都保留著,而且要隆重慶祝。中國江蘇網的總編輯賈桂林是擠出時間專門來看屯堡的。他笑言:“我是尋親來了。雖然這里的語言有所改變,但還是聽出了親切的鄉音。我們的習俗文化,自己不珍惜,隨意丟棄了,沒想到屯堡人,替我們保留得這麼好。”
天龍屯堡古鎮過去也是古驛道的一站。我們腳下的石道上,重疊著先人無數歪歪扭扭的腳印。在古舊的巷道翻來覆去地走,我翻來覆去地思考一個字——道。中國不缺道,缺的也不是常道,而是缺屯堡人這樣操持常道的心和遵守常道的意志。
回家的道,屯堡人沒有走,可我分明看見,他們的內心,一直在走著……
古道,人道,世道。
屯堡,真是一處啟示錄式的背景。
四 苗寨
貴州是移民之州,移民史改變了貴州的命運,但千年以前的民族大遷徙才是貴州高原最恢宏的樂章,特別是苗族人的反復遷徙。漫長的遷徙結束後,苗族化為千山萬壑星羅棋布的村寨。
快到中國最大的苗寨——黔東南雷山縣西江苗寨的時候,天近暮色。一座座青山古畫一般展開。別處的山,石多林少,地薄塵飛,這里的山,上下碧翠,倣佛永遠活在少年時代。
我問座旁的同行者,請你望著窗外,用一個詞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
思索片刻後,答曰:“歸宿”。
這個詞,聽起來如此縹緲,遠得似乎在雲朵都飄不到的天邊。但我相信,這個詞,不是他一個人的答案。
在我們這些外來人的眼中,深山老林是可畏的,而在苗族人心中,深山老林是可親的。深山老林承載了他們全部的歷史與現實,是他們生的見證,死的見證,是他們的精神縮影。
從炎黃部落大戰,蚩尤戰敗身死翼州開始,蚩尤的後代——苗人便開始被迫跋涉。是大山給了疲憊無助的他們依靠和滋養。他們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財產,失去了大部分生命,但他們挺下來了,化劍為鋤,妥帖地生活在祖先戰鬥過的地方,並憑借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口述傳承,穿針引線,把千百年的血脈古風唱在口中,穿在身上。
進入寨門,我有一種登天的感覺。眼前的鄉街,倣佛郭沫若筆下的天街。滿寨燈火與星火相連,倣佛為苗族樹碑立傳。望著璀璨的前方,我不禁再次慨嘆歷史的無常和多舛。
雷山縣委宣傳部的李恆副部長邀我參加了他們的同學聚會。我第一次觸摸到,苗族沒有酒不相聚,沒有歌不相聚,沒有舞不相聚。他送我一本縣里自辦的雜志《苗學時空》,其中一首“沁園春?西江”描述苗族的血淚史:“歷唐虞夏商周,純自養自傳在山陬”,“戰荒野,斬虎狼毒虯”,“苗疆百戰,盡毀頭號顱”。句句讀來,耳畔似乎響起苗人反抗強權統治的陣陣廝殺聲;特別是“生苗”,被當作野人野獸一樣殘殺,清朝“改土歸流”,短短6年就有30萬苗民被殺。雷公山無數次血流成河。
次日遊覽,我的心境如雷公山一樣沉重。午間在苗寨風雨橋上的送別宴中,很多人懼怕苗家烈酒早早退席,我堅持到了最後。明知不勝酒力,但苗家姑娘們遞過來的大碗白酒,我都悉數收下。我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九死一生的苗家最深沉的敬重。
出寨的時候,路旁濃鬱而抓人的色調依然填滿雙眼。這掠過的每一座山頭,都有一個故事,每一座山頭,都有一方靈魂,每一座山頭,都有一段歷史。
時間緊促,數不清的傳說來不及聽,但無論今天的苗寨出落得怎樣多彩,這里山與水的底色,亙古不變。
五 鎮遠
鎮遠位于貴州省東部,自秦昭王30年設縣開始,至今已有2280多年的歷史。城內潕陽河自西向東呈“S”型蜿蜒貫通全城,形成了“九山抱一水,一水分兩城”的太極圖風貌,號稱“東方威尼斯”。
我向來反感中國的景區非要跟在西方名勝後面跑,冠以“東方***”的做法。威尼斯的歷史始于公元450年,比鎮遠小好幾百歲,為何要給人家當“小弟小妹”?說到底,是種文化心態的不自信。
我們此行,本是品賞貴州,然後投票推選旅遊精品線路。所到之處,雖然都有開發慢一拍之感,但正如上海東方網主任徐世平所言,慢有慢的好處,慢有慢的快活。
遊鎮遠的時候,煙雨霏霏,河邊有幾位老者在垂釣。“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鳳凰人、周莊人,恐怕沒有這般閒情吧?他們一定都在忙著向觀光客兜售生意。有時候,慢,不一定是錯。當經濟學一旦成了人們的生活教科書,鎮遠,就不可能孤懸一方。
陜西通網的總編輯陸效中說,鎮遠沒有成為鳳凰,不是沒有典雅浪漫,而是因為沒有沈從文,沒有黃永玉。
這話不無道理,一個旅遊地區的發展,靠山靠水都靠不住,人才是永遠的依靠。
鎮遠,柳永不知道、沈從文不知道,陳逸飛不知道,沒了美艷奢華的故事,再美的煙柳畫橋,風簾翠幕,都如潕陽河水一樣變得清淺,然後靜靜地彎過人們的視線,靜靜地流向天邊。
一個為戰爭而生的地方,一個兵家必爭的地方,牽出的情愫,不是金戈鐵馬的雄邁,竟是一汪淡淡的哀愁。
鎮遠,讓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頭。
六 尾聲
千年以前的戲劇,千年以前的粗布,千年以前的風月,千年以前的石樓,沒有消失在時間深處,而是在貴州的高山谷地里鮮活地生長著。
貴州行最後一天,主辦方奉上特產玫瑰酒,居然滿桌同醉。甜甜的果酒,為什麼會醉?為了貴州嗎?這是個謎。
離開前的夜晚,大家到貴陽的精神象牙塔——陽明祠喝茶。聆聽著各地網站掌門人對貴州行的感觸,我也默默許了個願:希望不久的將來,貴州的古驛道旅遊真正復活,像一根金色絲線,串連起壯美風景中一個個閃亮的名字。無論是誰,只要走進這片土地,他就會隨時與美相遇,並被這個地方涂上屬于自己的色彩。
倘如此,“多彩貴州行”就變得意義非凡。
活動結束了,我們也如一陣風,來了又去了。可以斷定,我們走後,惦念貴州的人,將越來越多。在穿雲騰霧的飛機上,披星戴月的火車上,必定有不少對貴州心向往之的人,憧憬著踏上貴州的一刻。
貴州的一部驛路史,時光雕刻,誰能說得清已經發生了多少故事?正在發生多少故事,還將有多少故事要發生呢?
讓我們繼續聆聽,雲貴高原吹來的風,還有風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