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5日,兩位北京市民在王府井書店最新版莫言全集專櫃翻看圖書,該全集在10月底新近上市。中新社發 張浩 攝
三、《檀香刑》:以肉身對抗酷刑
但這樣的描寫,尚非莫言的極致。莫言《檀香刑》(2001)這部小說,表現了與《紅高粱家族》中抗日一樣的“反侵略”立場,展示酷刑之慘烈以顯 示洋人之侵 逼甚急,遂更顯示出義和拳出現之必然。《檀香刑》當中便描寫清末孫丙參加義和拳,殺害洋人被縣令錢丁抓住,德國總督要求大清皇帝處以酷刑,作為在山東所修 建膠濟鐵路通車慶典的一部分。
小說里的酷刑不只一樁。刺殺袁世凱不成被處淩遲五百刀的錢雄飛,那第一刀片下去時,實在令人止不住揪心:“一線鮮紅的血,從錢胸脯上挖出的凹處,串珠般地跳出來。部分血珠濺落在地,部分血珠沿著刀口的邊緣下流,濡紅了肌肉發達的錢胸”。
至于那被處以檀香刑的孫丙,則是被檀木橛子由屁股之處一寸寸敲進身體里:“終于,檀木橛子從孫丙的肩頭上冒出來了,把他肩上的衣服頂凸了”,順 便還要強灌 蔘湯以續命,好讓受刑者被“展示”的時間更久一點。小說結尾處,孫丙在升天臺上的貓腔大悲調:“俺身受酷刑肝腸碎──遙望故土眼含淚──”,淒切的音調、 受難的義士(非是庸眾)、哽咽同鳴的群眾(非是看客),交織成極其血腥浪漫的愛國主義場景。
莫言將歷史演化為洋人對中國人的侵略,就使歷史的復雜性消失,甚至無形中清朝封建國家體制以政治極端主義來“反帝”的可能。有趣的是,莫言在臺 灣版《檀香刑》的改版序言中,特別針對飽受詬病的殘酷描寫提出辯解。莫言除了說明這是一部戲劇化的小說,而戲劇中的表演有間離效果,他更強調:
我們人類,既是酷刑的執行者,也是酷刑的觀賞者,更是酷刑的忍受者,我覺得沒有理由隱瞞。只有知道人在特殊境遇下會變得多麼殘酷,只有知道人心是多麼復雜,人才可能警惕他人和自我警戒。
反帝變成處理清末歷史的主要視角,酷刑變成技術表演(或可再加上貓腔部分的處理),則主題顯明與技術驚人之余,如果要讓顛覆歷史版本不至于只是 虛構的反 叛,我們需要對歷史與人性的更多盲點做出更多反思。換個角度看,中國群眾觀看行刑的畫面,對魯迅生平稍有理解的讀者都知道,這乃是他在說明為何會“棄醫從 文”,進行文化啟蒙工作的重要契機。不過,在莫言那里,看客與受刑者的立場是一致的,他們都在成就一個精神,也就是抵抗帝國主義的憤怒精神。無疑地,魯迅 與莫言對處理國族問題的看法是頗為不同的。
四、所謂“偉大作家”與“大作家”
歸根究柢,筆者覺得這恐怕還是當代中國作家如何面對“現實”與“自我”的問題。貫穿《紅高粱家族》與《檀香刑》,雖事隔十多年,但這兩部作品都 涉及了中國 近代反帝的歷史(抗日或抗德),我們可以看到莫言以民間歷史為歷史觀點的作用。不過,以對抗式的國族意識來渲染歷史情境,恐怕又是一種較方便又有效果的處 理手段。
其實除了寫酷刑時的國族主義色彩,莫言寫《天堂蒜薹之歌》里的蒜農受騙事件、《四十一炮》寫九○年代初農村改革、《生死疲勞》借輪回轉世的動物 之眼看農村 變遷、《蛙》寫計劃生育等,其實都還是扣緊中國農村與社會議題的,並且在布局與表現技巧上有極富民族色彩的民間文化形式。作為一個曾經被莫言感動的讀者, 我期待莫言是帶領我們反思的偉大作家,而不是得獎無數、被時代催促的大作家;雖然,這期待可能違背了作家創作的主客觀條件而顯迂闊無益。但,至少在“偉大 作家”與“大作家”兩造之間,在我看來當然是有所差異的,而這與作家是否獲獎,一點都不相幹。
◎本文作者簡介
陳建忠
嘉義六腳鄉人,臺灣清華大學文學博士。現任臺灣清華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臺灣文學、兩岸文學比較、臺港文學比較。著有專書《書 寫臺灣?臺灣書寫: 賴和的文學與思想研究》、《日據時期臺灣作家論:現代性、本土性、殖民性》、《被詛咒的文學:戰後初期(1945∼1949)臺灣文學論集》、《走向激進 之愛:宋澤萊小說研究》、《臺灣小說史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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