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向天空的人》在表演中。
不重樣的觀眾座椅。
看小劇場話劇,如今已成為一種文化時尚。而對在“商業與藝術”的博弈中選擇了後者的民營劇場而言,一邊是戲劇工作者苦心孤詣求變,另一邊是觀眾與市場興趣缺少,從業者們又有著怎樣的思考?本報記者走進小劇場,去看看他們的生存狀態。
“觀眾漸漸意識到這部劇是沒有情節的,也真的不會有對白了”
小宋到中間劇場晚了一些,戲已經開場,她貓著腰,由工作人員用小手電引導到座位上。微弱燈光消失後,周圍瀰漫起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一男一女的講述間隔著從角落傳來——
“有一個女人,醫生讓她帶著寶寶,每天在太陽下呼吸兩個小時的新鮮空氣。可她家裏三台凈化器24小時連著軸轉,也都還亮著紅燈……”
“有兩個中學生,女生特別瘦,男生也特別瘦。他們邊走邊説話,有時候肩膀會碰到一起,他們就看看對方,笑一笑……”
就這樣你一段我一段,絮絮講述了十幾個互不相干的“人”的片斷,聲音停止了。燈光終於亮起,打在搭建的表演裝置上。那是一個木板拼起的空間,簡單擺放著沙發、桌子等傢具,如同最普通的房間。
而伴隨幕布拉開,小宋訝異地發現,自己面對的居然是觀眾席,演員們正緩緩從過道臺階上走來,進入搭建的“房間”。
“幕布後面是觀眾席,那我現在坐在哪兒?”一頭霧水的她望向演員,他們每個人都非常遲緩,用慢動作在“房間”裏為自己換衣服、戴面具,然後定格在各自的位置並且不發一言。持續幾十秒,再緩緩回到黑暗的觀眾席上。
“怎麼不説話?”小宋忍不住和旁邊的觀眾嘀咕。而接下來演員們如走馬燈般,在黑暗中換好裝,或單獨、或成組地一次次回到“房間”,擺姿勢、定格、離開。
他們構建出一幀一幀的畫面:默默抽煙的女人、抖著腿聽音樂的少年、邊泡腳邊吃薯片的男人、拍“全家福”的一家人……彼此卻毫無關聯。一直揣度著“情節”、等待第一句對白的觀眾們漸漸意識到,這部《飛向天空的人》是沒有情節的,也真的不會有對白了。
演員在觀眾席表演,觀眾被安排上臺,劇場翻轉了
“舞臺上的世界其實每天都在街頭小巷公交車裏遇見,我卻總是忙著看手機,誤以為手機裏才裝著所謂的世界。”有觀眾看過表演後發出感嘆。沒有對白的兩個小時,甚至沒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卻令人如同窺視了千萬種生活。
“一次眨眼就是一次曝光,我們抓取生活中的片斷進行曝光,讓觀眾在‘雲裏霧裏’看上一眼。”導演李建軍表示,排演《飛向天空的人》,源於某天他開車行駛在北京擁堵的路段上,望向兩側居民樓的窗戶,隱約感覺望進了別人的生活。不由想起曾看過的一本卡巴科夫畫冊,封面就是《從房間裏飛向天空的人》,“那我們來排這樣一場戲吧。”
《飛向天空的人》沒有劇本,只有主題和方向,大家各自去公園、商場、地鐵等地收集采風。“比如抖腿聽音樂的少年,就是演員在地鐵裏觀察到的。”而木板拼成的“房間”則屬於每個人,觀眾從一個個片斷中看到壓抑、悲傷、幽默……但並不清楚各個出場人物間的關係。
“其實每個片斷都來源於完整的故事,我們把觀眾能夠明白的部分裁掉,只留下‘一閃’的瞬間。”面對看似“莫名其妙”的片斷,觀眾需要自己“腦洞大開”地補上前後情節,各自構建出形形色色想像中的故事。李建軍笑言,就好像看到街上有人吵架,“你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吵,其他情節只能自己去腦補。”對這部劇而言,觀眾的思考可以説是重要的組成部分。
至於觀眾能不能get到這份默契,能不能接受沒有情節和對白,並不在李建軍的考慮範疇。這只不過是這位獨立戲劇導演又一次先鋒嘗試——此前他指導創作的《25.3km童話》,租用了一輛真實的公交車並加以改造,拉著乘客一路開一路演,最後遠離城區來到荒郊野嶺。
《飛向天空的人》同樣在形式上玩了一把創新,當散場燈光亮起,小宋瞪大眼睛,發現自己居然坐在舞臺上,周圍5排120把椅子沒有一把重樣——為了讓觀眾能夠更近看到“房間”內的狀態細節,他們被安排上臺,演員在觀眾席表演,劇場被翻轉了!
一場劇少賣300張票,對“不迎合”的態度表達尊重與堅持
作為不久前烏鎮戲劇節的兩場開幕劇之一,《飛向天空的人》原本應該像李建軍其他大多數作品一樣,依託戲劇節而生。在戲劇節上“亮相”後便“放下”,不走市場化道路。
然而,中間劇場選中了這部戲,將它從烏鎮山水引入室內。這座啟用剛滿兩年的民營劇場,具備優越的硬體條件:觀眾席的坡度都經過精密測算;建築聲學由法國聲學實驗室操刀;座椅則出自芬蘭傢具設計大師的手筆。
為了呈現效果,“高大上”的劇場對劇團言聽計從。戲劇構作張唯一在其文章中略帶驚嘆地寫道“導演決定要觀眾上臺,這意味著中間劇場要答應在四百多人的劇場裏只賣120張票,而他們居然答應了!”
“就是想讓大家看到不一樣的演出”,中間劇場總經理楊雲當然清楚,這种先鋒劇並非市場主流。在導演李建軍的藝術價值觀體系中,觀眾的態度、市場的方向從來不會左右他的選擇。對他而言,“獲得每個觀眾的喜歡”算不上太重要的目標。
這種“不迎合”的態度,恰是梳著波波頭、自帶文青氣質的楊雲最為重視的。在她看來,這代表著“缺乏活力和創新的中國戲劇圈所缺少的一種希望”,要對其表達“尊重與堅持”。
“不迎合”的同時,種種壓力如影隨形。“比如票房、成本的問題,我也聽到有人説,中間劇場自以為多麼陽春白雪……”楊雲笑言,因為堅持而帶來的阻力常讓自己“心累”,但想到幼小女兒的成長,想讓她從小就看一些好的、不去迎合市場的藝術,便又充滿了力量。
可“迎合”了市場難道就不好嗎?會不會一部劇本身其實也很好,卻因為它受到市場歡迎反而被中間劇場拒絕?“既賺錢又好的劇,我們當然求之不得,但在可選擇的範疇內真的太少了。”宣傳總監王林篤定地搖搖頭,“我們不是‘做姿態’,為了不迎合而不迎合。難以兩全的情況下,只能堅持最初的理念了。”
王林坦言,《飛向天空的人》誠意滿滿,票房依然不好,“不能説是慘澹,但回不了本,性價比很低”。而觀劇無數、偏重業務的他,對經營不如楊雲“上心”,早已能夠頗為淡定地看待票房與藝術創作水準之間“永恒的矛盾”。
“沒有必要都搞懂,能夠獲得愉悅就可以了”
在旁觀者看來,中間劇場走“不迎合”的道路,多少有點“給自己製造障礙”的意味。“劇場遠,這是肯定的,這麼遠的劇場如果再做得跟別人一樣,也不具有吸引力。所以我們才決定説,做一個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王林強調,“雅”和“俗”並沒有對錯高下之分,沒有任何一個劇場能夠呈現所有的藝術類型,“所以劇場才需要有不同的方向,大家才會知道,想看什麼樣的戲要去什麼樣的劇場。”
除了基於現實的選擇,支撐著這些戲劇人的,更有一份頗為理想化的願望。“我們不在北京傳統的觀演區域,觀眾群也特別新,很可能就是住在附近的人,以前沒有進過劇場。既然家門口有一個了,那就進去看看都在演什麼呀?結果發現還挺好看的嘛!”楊雲一臉憧憬地描述著,她坦言自己承受“超負荷”的壓力,很大程度就是期待著“將美的、好的藝術從一開始就灌輸到以前沒怎麼接觸過藝術的觀眾心裏”。比起和其他劇場“爭奪”,中間劇場更願意去“培養”觀眾,“因為在你的劇場看到了還不錯的東西,就愛上了藝術。”
聽上去很不容易,但並非沒有可能。“看你怎麼去理解”,王林回憶起之前一場現代舞,四季青糰購了一些票,附近村裏一些老頭老太太來看,一個小時。“出來我問一個老太太覺得怎麼樣,她説挺好看的,就是時間特別短。我説時間再長也跳不動啦,跳兩個小時要累死了。老太太説哦,那也對。”這讓王林很受啟發,“實際上她也不知道在跳什麼,但就覺得場面熱鬧,看著很舒服。其實沒有必要很狹隘,什麼都要搞懂,能夠獲得愉悅就可以了。”
對觀眾“寬容”之前,是對選戲的嚴苛。“你自己看一個戲覺得糟糕倒沒什麼,要是你推薦給朋友,結果他看了覺得特糟糕,那就跟吃了蒼蠅一樣噁心。”作為內容“把關人”之一,王林對自己的眼光極為篤信。而楊雲期待著,奮力前行的民營劇場劇團,能夠得到充裕的時間空間和多一些的社會關注與反響。
本報記者 魏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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