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作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莫言的動向備受關注。
得獎後的莫言,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他的下一部作品將以怎樣的面貌呈現?他又是怎樣理解文學對於人生的意義的?
在全國“兩會”間歇,莫言在參觀北京韓美林藝術館時,接受了《解放週末》記者的專訪。
一個作家如果不從人性的維度來書寫人生,那是對人生價值的漠視
■人是基本的出發點,也是最終的歸宿。
■作家要勇於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
記者:作為全國政協委員,您這次參加政協會議,帶來了什麼提案?
莫言:是關於提高獨生子女家庭和失獨家庭待遇問題的。
記者:這個話題對您來説似乎有點“跨界”,為什麼會關注這樣的社會問題?
莫言:我參加全國政協會議兩年了,大多數文藝界委員的提案和發言都和文藝有關,我覺得沒有必要再重復別人已經提過的問題。很多人都向我反映過獨生子女家庭和失獨家庭面臨的保障問題,這些問題不是個別的,也不是偶然的,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記者:您對獨生子女家庭的這份關注,不由得讓人聯想到您寫的計劃生育題材的小説《蛙》,這份提案和您的創作有關嗎?
莫言:這份提案的依據之一,就是我在文學創作調研時掌握的一些材料。寫《蛙》這部小説的時候,我曾經對獨生子女家庭和失獨家庭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走訪,對這個問題確實比較熟悉。
記者:您的創作一直把“人”看得很重,就像您在《蛙》的後記中寫道,“文學的精魂還是要關注人的問題,關注人的痛苦、人的命運”。
莫言:關注社會現實以及現實中的人,這是任何一個作家都必須堅持的立場和出發點。我們的前輩作家説過,文學歸根結底是人學。
一個作家要勇於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如果不從人性維度來書寫人生,那是對人生價值的漠視。也只有真正關注人的問題、人的命運,文學作品才能具有普遍意義,超越民族、地域、階層的限制,成為讓全世界各個民族、各個國家的人都能夠接受的作品。
得獎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像過眼雲煙一樣飄過去
■我知道許多人都對我抱有期待;但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讀者對我的期待。
■我經常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壓力,因為壓力越大越容易失態,越想寫好也許就越寫不好。
記者:您目前的工作狀態是怎樣的?還在繼續創作嗎?
莫言:全國“兩會”結束後,我會儘快找個地方,封閉起來寫一點東西。現在的事情太多,國外的、國內的演講邀請也很多,真是顧不過來。對一個作家來講,如果不能寫作,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知道許多人都對我抱有期待;但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讀者對我的期待。
記者:您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自稱是 “講故事的人”,您的下一個故事會是怎樣的?
莫言:我現在正在構思的作品有好幾個,動筆寫的只有一部話劇。我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之間有過一個口頭的承諾,我答應會給他們寫一個話劇劇本。這個劇本的靈感來自一個小夥子,他開車拉過我,他給我講了他養爬行動物的故事。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啟發了我寫話劇的想法,爭取今年把它完成。
記者:為什麼不繼續寫小説,而要寫話劇?
莫言:寫話劇是我寫小説之外的愛好,這不是我第一次寫話劇,以前寫過幾部,感覺很上癮。
話劇是通過對話來塑造人物,人物在舞臺上説了很多話,但是更重要的是沒有説出來的話——潛臺詞,比如顧左右而言他、指桑罵槐、説白道黑。掌握這種技巧特別難得,所以寫話劇對小説家是一種很好的語言訓練。
記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再進行創作,會比以前更有壓力嗎?
莫言:潛意識裏會有吧;但我經常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壓力,因為壓力越大越容易失態,越想寫好也許就越寫不好,只有完全放鬆自己,才有可能發揮出狀態。
我也一直告訴自己,得獎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像過眼雲煙一樣飄過去。今後的創作、今後的道路才是實實在在、需要一步步走好的。
在我還不識字的時候,在我還不知道文學為何物的時候,蒲松齡就影響了我
■在文學面前,我們就是兩個普通的作家,我們聊天時都忘掉了對方得過什麼獎,那只是外在符號。
■文學並非沒有標準,一代一代讀者的肯定就是標準。
記者:聽説您上個月參加了“百位中國學者”訪問土耳其的活動,又和您的老朋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罕·帕慕克先生見了面。
莫言:是的,我們在他的書房裏聊了一會兒。
記者: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對話,主要聊些什麼呢?
莫言:聊得最多的還是文學,目前中國作品翻譯成土耳其文的還比較少,土耳其作品翻譯成中文的也很少。其實在文學面前,我們就是兩個普通的作家,我們聊天時都忘掉了對方得過什麼獎,那只是外在符號。
記者:您的老鄉、知名作家馬瑞芳曾經評價説,莫言的成功在於“向經典致敬”。
莫言:經典作品對我的影響確實很深。除了西方作品,中國的經典,比如《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等,我也都很愛讀。在中國作家中,蒲松齡對我的影響很大。我為什麼要特別講一講蒲松齡呢?第一,蒲松齡的故鄉離我的家鄉山東高密很近;第二,他所使用的寫作素材,跟我所掌握的素材十分類似。蒲松齡寫《聊齋》時聽過的故事,一直流傳到現在,我小時候都聽過。
我感覺那些已經在世界文學史上有定論的作品,都是值得讀的。經過一代一代讀者的閱讀,它們確立了自己的地位。一本書幾百年來還不斷有人讀,這本書就經過了時間的檢驗。文學並非沒有標準,一代一代讀者的肯定就是標準。
記者:有人評價,您的作品更多地是受到了拉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
莫言:我從來沒有否認過魔幻現實主義對我的影響;但是我也想特別強調早在馬爾克斯影響我之前,蒲松齡就影響了我。在我還不識字的時候,在我不知道文學為何物的時候,我的爺爺奶奶、我的父老鄉親們就已經用口中的故事影響了我。
我的低調不是偽裝的,而是發自內心的。你讓我狂,我也狂不起來
■父親對我説:“以前我和村裏人是平起平坐的,現在你得獎了,我反而得更謙卑了,覺得我要比他們矮一頭。”
■大家的熱情都是出於對我的關愛,對此,我只有感謝的份。
記者:自從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公眾對您的關注度一直不減,“莫言買房”、“莫言參加‘兩會’”,只要是您的新聞都挺“熱”。而您在面對記者們的追問時,似乎一貫低調,經常是一笑置之,並不多言。為什麼?
莫言:我覺得我做的很多事情其實都不值得報道,對於那些已經報道的,我表示感謝。我想大家的熱情都是出於對我的關愛吧,對此,我只有感謝的份。遇到讀者要跟我合影,要我給他簽名,我能簽的,都會簽。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是充滿善意的,故意來抹黑的人幾乎沒有。善念還是這個社會上最主要的精神。
記者:帕慕克曾經説過,“獲得成功後,還是要成為普通人”。距離您獲獎有一年半的時間了,您覺得自己回歸普通人的狀態了嗎?
莫言:得獎的時候,我也沒感覺我不是一個普通人。我覺得沒有必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從此就高人一等。我依然匍匐在文學面前,匍匐在偉大的勞動者面前,非常謙虛地向他們學習。和各行各業的精英比起來,我需要學習的還太多。
記者:您剛剛用了一個十分謙卑的詞——匍匐。
莫言:這樣説好像顯得我挺不誠實的;但我就是這麼個人,我的低調不是偽裝的,而是發自內心的。你讓我狂,我也狂不起來,因為我沒有狂的資格。諾貝爾文學獎讓我一下子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但是從我內心來講,沒什麼變化,反而更加提醒我一定要謹慎。
得獎以後,我回老家看我父親。他在全家人面前對我説,“以前,我覺得我和村裏的人是平起平坐的,現在你得了諾貝爾獎,我反而得更謙卑了,甚至覺得我要比他們矮一頭。”我和父親的想法是一樣的,我也是這樣的一個人。
陳俊珺 王一 張先琳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