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世紀開端,一場對晚清以來歷史的研究熱逐漸興起,一直到2011年達到高潮,大量關於中國近代史的書籍和研究文章出版發表,不僅在學術界引發熱潮,同時也引發了整個社會對於近代史研究的普遍興趣。許多近代人物也成為當時代書籍中的明星,從曾國藩到李鴻章,從蔡元培到胡適等等,一再地被研究者提起。
然而,熱潮正在逐漸消退,最近以來,關於近代史的話題漸漸變少,相關的書籍也不再是出版市場上的熱點。
一百多年來的中國,正是中國歷史上最值得注意的多事之秋,從帝制時代到現代化國家的轉變歷程,也確實值得大書特書。然而,歷史畢竟是歷史,究竟是什麼,讓歷史遠遠地超脫出歷史研究的範疇,而成為一個綿延十多年的社會熱點?
對此,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孫立群説:“一方面這是歷史研究的規律所致;另一方面,也和許多人對當時中國許多社會問題的不滿和思考有關。事實上,隨著社會和國家持續的良性發展,這種熱度也在減退。人們的目光,畢竟還是朝著未來,而不是過去。”
近代史熱的原因
北京晨報:新世紀以來形成了一場近代史研究的熱潮,在您看來,這個熱潮是如何形成的?
孫立群:首先,從歷史研究本身來説,這也是一個必然。沒到一定的時間,對之前的歷史重新梳理和研究是歷史研究中很正常的現象。近代以來至今已經有一百多年,這一百多年的歷史應該要澄清一下,許多當時限於時代局限所作的研究、所下的結論,在今天看來,就有一些值得商榷和重新思考的必要。比如説北洋時代的一些問題,民國時代的一些問題,是不是需要重新認識下,這是出現集中研究近代史的原因之一。
北京晨報:您認為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孫立群: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感情的因素。前些年中國社會出現了很多亟待解決的問題,人們對於這些問題的憂慮、不滿等等情緒,使得一些人把目光投向了歷史,甚至有的人會覺得今不如昔,當然這種感情並不正確,但也正是這樣的感情,使得近代史的熱度一再提升。而隨著這幾年國家的進一步發展,這種熱潮也正在消退。此外,到2011,辛亥革命整整一百年,正好也催生了近代史熱的高峰。
近代史熱中,一些詞彙總是反覆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大師、變革、理想等等,特別是文化領域中的近代史,更是許多人追捧讚揚的對象。但事實究竟如何?
南開大學歷史系教授孫立群説:“動不動就民國范兒,動不動就是大師雲集,個人感覺有些過了。那不是一個盛世,而是亂世,是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時代,也是中國近代各種矛盾集中爆發的亂世。幾個人不能代表所有的人,個案也不是整個時代的縮影。研究歷史,最重要的是科學和全面,不要被歷史的片段所迷惑,更不要因此形成不正確的價值觀和歷史觀。”
重新厘定的歷史
北京晨報:在您看來,這一場近代史熱中留下了什麼樣的思考?
孫立群:通過對那一段歷史的重新梳理、認識,我們也認識到許多以往被忽略的問題,同時也有一些由於時代局限所做出的結論,被重新發掘出來,重新認識。就以辛亥革命來説,它有積極的一部分,同時也有它不徹底的一面,從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這八九年的時間是一個最動蕩的時代,不僅僅是社會的動蕩,包括文化領域也是如此,那個時代的種種事件,其實有太多值得思考的地方,比如打倒孔家店,甚至新文化運動中出現的許多思想,有一些在今天看來,確實值得商榷和重新認識。
北京晨報:對於研究本身,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呢?
孫立群:研究中確實也暴露出來一些問題,比如説動不動就“民國范兒”,動不動就顛覆歷史,我個人的感覺有些過了,那個時代有它自己特定的環境,和今天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有一些人似乎總感覺今不如昔,過去比現在要好,其實不是這樣的,歷史總是向前發展的,今不如昔不是一種理性的觀念,不值得提倡,也不應該推崇。
不要崇拜亂世
北京晨報:很多書籍和文章中,對那個時代都是比較推崇的,為什麼您認為這是不對的呢?
孫立群:類似的書籍和文章我也見過不少。有一些文章讓人覺得,似乎那個時代就是一個盛世。這當然是不對的,從晚清以來,到民國時代,如果從1840年算起,100多年的時間裏,絕不是歌舞昇平的盛世,恰恰相反,那是各種矛盾集中爆發的亂世,軍閥混戰,外敵入侵,民族危亡,傾覆就在旦夕。在內,老百姓生活得非常苦,面對方方面面的威脅和壓力,苛捐雜稅,天災人禍綿延不絕。在外,國家在國際上的地位非常低,屢受欺淩,這樣的時代,怎麼會是盛世呢?
北京晨報:大師雲集、思想爆發,很多人把那個時代當做文化繁榮的時代,您認為是否真的如此呢?
孫立群:這其實也是一種誤區。首先,大師、精英知識分子少之又少,相對今天來説,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群體非常小,能夠留名至今,當然就更少了。其二,即便是這些精英知識分子,他們對於當時社會的影響力遠遠小於人們的想像,更不如今天知識分子對社會的影響。所以説,看起來大師很多,精英知識分子很活躍,但實際上,他們並不能真正代表那個時代。
感情並非歷史
北京晨報:那麼,是什麼讓研究者們産生了這樣的誤區呢?
孫立群:首先是專業上的誤區,一些研究者在史學研究方法上産生的偏差,包括一些專業的研究者,出現了以小見大、以偏概全的問題,以某一個方面去代表整個時代。這種方法是不正確的,研究歷史,認識一個時代,應該全面地去認識,如果説僅僅看見少數知識分子的活躍,而忽略了更多人流離失所、衣食不全,忽略了戰爭、災難、侵略對於人們的侵害,那麼這樣的認識顯然是不全面的,也不是科學的研究態度。另一方面,前些年社會問題的累積使得人們産生今不如昔的錯覺,把情感寄託在歷史之中,往往就會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歷史,而忽視了對其他方面的認識。
北京晨報:在您看來,今昔對比如何?
孫立群:厚古薄今的心態其實也是中國的一個傳統,對於研究歷史的人來説,這是不可能出現的,歷史總是在向前,今天這個時代,比以往的任何時代都好,這是毫無疑問的。實際上,只要社會能夠健康良性地發展,事實就會告訴人們,今不如昔的感覺是不準的,社會的發展總是昔不如今,現在總比過去好。歷史的車輪在倒退,這只是一種感性的説法,並非理性的認識。事實也是如此,隨著這幾年我們國家的持續發展,近代史熱也在漸漸消退,就是一個證明。
懷舊但不倒退
北京晨報:您是否認為過度的懷舊是不可取的?
孫立群:是的。懷舊當然沒問題,歷史不能忘卻,但同時,懷舊不等於認為歷史比今天更好,不等於就要回到過去。歷史的車輪不會倒轉,這是不能改變的規律。實際上,真做一個對比,就很容易發現,今天要遠遠勝於過去。比如説看看人們的生活,開放這30年來,相對於開放之前如何?再對比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甚至更早,結論是不言而喻的,最底層的民眾,他們的生活相對於以前,發生了徹底的變化,誰會願意回到那個戰火綿延、流離失所的過去呢?不會有人願意。事實證明,歷史前進的腳步不可能阻擋,今昔相比,怎能説過去比現在還好呢?
北京晨報:厚古薄今的觀唸有什麼壞處?
孫立群:在一個高速發展的社會中,如果總是覺得昨是而今非,難免會落在時代後面。歷史總是在向前,人也應該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歷史是我們走過的路,不要忘卻它,是為了讓我們走得更加順暢,走得更快,少犯同樣的錯誤,而不是讓背負的負擔更重,走得更加艱難,歷史變成沉重的負擔,只能讓步履蹣跚。
被遺忘的個性
北京晨報:你覺得近代史中值得借鑒的地方是什麼呢?
孫立群:比如和那個時代中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他們各自的個性充足,卓爾不群,儘管他們對於社會、對於國家的影響力不足,但是他們一直都在努力,並未因此而放棄對於時代的責任感。同時,整個文人群體有一個非常好的氛圍,包括北大、西南聯大等著名大學,也正是這個氛圍的營造者和維護者。這就形成了一個很好的迴圈,知識分子們可以充分地展示個性,去思考、去探索。這是值得今天的知識分子所學習的。
北京晨報:對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崇拜,是不是也和今天知識分子問題有關呢?
孫立群:現在的知識分子群體,確實有個性不足的問題。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遊走于爭奪科研項目、爭取科研經費等等利益的糾纏之間,太多的東西讓知識分子失去了心底最初的理想和堅持,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也是值得思考的現象,怎麼樣改變這種功利的心態,真正地把自己的個性展示出來,我想確實還需要很多的努力。
歷史給了我們什麼
北京晨報:如何才是對待歷史正確的態度?
孫立群:我想對於歷史,不論是研究者也好,愛好者也好,還是普通的讀者也好,對待歷史,首先大方向不能錯誤,以史為鑒,是為了今天更好的發展,而不是相反。研究歷史的目的是尋找歷史發展的規律,以此給後來人以啟示,使得我們能夠有更多的信心、更好的方法去獲得更好的未來,而不是研究歷史以後變得垂頭喪氣。其二,方法上應該追求科學和客觀,不能以片面代替全部,把個案當做普遍的現象,也不能感情用事,用感情取代科學的態度,真實而全面去了解歷史。不能因為個人的感情,而對歷史加以取捨刪削,只看自己想看的,而忽視其他,那樣認識的歷史,不是全面的歷史。
北京晨報:怎麼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孫立群:首先要尊重歷史,歷史是不可更改的過去。其次要有正確的價值觀,學習歷史,挖掘對當今社會有用的東西,好的繼承和學習,不好的要儘量避免再次發生。社會在發展,歷史應該給予我們更多的動力,而不是阻力。
晨報記者 周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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