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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心得》十年後再版,于丹作序談父親

2017年05月10日 10:56:32  來源:騰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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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于丹〈論語〉心得》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因“百家講壇”等助力,成為了一時的超級暢銷書。時隔十年,《于丹〈論語〉心得》轉由三聯書店推出新版,于丹特別為該版撰寫了長序《關於父親——我與〈論語〉的緣起》,深情回憶了父親在她與《論語》的淵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澎湃新聞經三聯書店授權發佈序言全文,以饗讀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十年前講《論語》心得時,對這麼熟悉的句子並無特別心得;而今默默念起,竟然覺得驚心動魄。流光如同顯影液,把生命深處那些雋永的意味一層層顯示出來,漸次清晰,像一個又一個證據,靜默而執拗地排列在那裏,讓人恍然明白了關於自己的一些謎底。

  《論語》之於我,到底是怎樣的緣起?終究有怎樣的意義?每每我獨對一壺清茶,一爐沉香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會和氤氳的茶氣和繚繞的輕煙糾纏在一起,然後,我就會想起父親。

  父親辭世十六年,對於他的漸漸懂得,卻是我講《論語》心得之後這十來年的事情,像是他留給我的一個個舊信物,因為《論語》的緣故,終於被逐個打開。

  一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下放了。當時父親在北京市委工作,下放在密雲。媽媽在北京市財稅局工作,下放在通縣。一個月我也未必能見上他們一面,爸爸媽媽都在身邊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憐,那樣的匆匆團聚幾乎就是我的節日了。

  最早聽見《論語》這個詞,就是在這樣一次團聚裏。大概在我四歲那年,記不清勞動節還是國慶節了,爸爸媽媽帶我出去參加一次人很多的聚會,小小的我平時只是和姥姥待在家裏,忽然見到那麼多陌生的大人,惶惶然躲在媽媽身後不肯出來。父親一手抱起我,另一隻手指著大家説:“丫頭,《論語》上説‘三人行,必有我師焉’,這麼多人裏,有不少叔叔阿姨都是好老師呢,你自己去看看誰能當老師,回來告訴爸爸。”

  我轉了一圈回來告訴爸爸,有個特別好的阿姨總是照顧我和別的小朋友,她肯定是老師;有個嗓門特別高的叔叔隨地吐痰,他肯定不是老師。爸爸説:“是呀,阿姨那麼好,你要像她那樣對別人,這就叫‘見賢思齊’;那個吐痰的叔叔呀,其實也是‘老師’,因為你要提醒自己不能像他那樣做,這就叫‘見不賢則內自省。’”

  我很不屑,我才不會像他那樣呢,我們小孩兒都覺得他沒禮貌。爸爸説是呀,公共場合有人監督,別人一提醒,吐痰的人就會改正。可是沒人監督的時候自己能不能做到君子“日三省乎己”呀,這就叫做君子“慎獨”。

  父親講這些我似懂非懂的道理,幾乎每次都以我不耐煩地跑開而告結束。似乎父親從來沒有把我拉回來一定講下去,也從來沒讓我背過《論語》,但是那些零零散散的言辭道理卻一點點留在我記憶中了。

  那個時候父親真正讓我背誦過的東西是詩詞,從毛主席詩詞到古詩詞都背。還記得有個春天,在北海公園,父親指著一樹繁盛的碧桃花教我背誦“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然後問我:“丫頭覺得這些花兒鬧不鬧?”

  我仰臉望著一朵朵密密匝匝擠在枝頭的碧桃花,安靜而絢爛,“不鬧呀,花兒又不會跑,怎麼能鬧呢?”

  父親把我舉起來架上肩膀:“花兒不會跑我們跑,丫頭兒坐好了,抱住爸爸的頭。”然後爸爸就抓著我的小腿繞著那一樹繁花奔跑起來,一瞬間,枝枝杈杈上粉紅色的花朵喧喧攘攘擠擠挨挨地鬧騰起來,喜得我拍著小手叫著“鬧啦鬧啦好鬧呀!”

  父親站定,微喘著給我講什麼叫“著一‘鬧’字,春意全出”,為什麼“春意鬧”就比“春意放”“春意綻”“春意開”都更加傳神。

  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四句只是宋祁《玉樓春》的上半闕,下半闕還有四句:“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站在一輪又一輪或濃或淡的夕陽底下,眺望幼年時那一樹春花,我終於明白在父親肩頭上看見的花枝春滿是怎樣的意味,只是我已經不能為他持酒勸斜陽了,那些不經意的緣起,在父親辭世多年之後,才慢慢結出果實,讓我獨自浮現出感傷的微笑。

  二

  在小時候的印象裏,爺爺家規矩很多。不用説吃飯必定是爺爺奶奶上了桌大家才能動筷子,就是父親這位長兄回家,我的叔叔姑姑們也必定起立問上一句“大哥回來啦!”説話時,都是要站定或坐下來,不能一邊聊著一邊就走過去了。父親告訴我,這就叫做“孝”與“悌”。

  父親還告訴我,一位叫曾國藩的湖南人説過:看一戶人家的門風如何,主要看他家孩子能不能做到三件事:每天早起;愛幹活兒;愛讀書。在早起這件事上,因為父親不常在家,我被姥姥寵溺得打了不少折扣,但是幹活和讀書這兩件事爸爸是不肯讓步的,“有事,弟子服其勞”,是父親挂在嘴邊上的一句話。

  在我的記憶中,勞動是件充滿儀式感的事情。

  譬如削水果,父親必定左手端執一個洗凈的蘋果或梨,右手的果刀“啪”地一下,在果子上端磕開一個小口,從這裡削開去,一圈一圈的果皮薄厚寬窄都是均勻的,一直削完,都不會斷掉,那齊整的果皮,盤旋委頓在搪瓷盤子裏,像一幅靜物寫生。

  再譬如掃地,父親教我握了笤帚,一定從屋子靠窗的一側左面的角落掃起,一笤帚挨著一笤帚,中間不能有疏漏的地方,掃過的地面,如同用空氣給水泥涂過一層清漆,不留一痕灰塵。各個屋子掃下的塵土,一律掃到廚房門口,那裏有個三四毫米的小落差,恰好把簸箕的邊緣卡住,灰塵完整利落地掃進簸箕裏。掃完之後,才可以用墩布擦地。

  最有趣的是包餃子。姥姥家是旗人,帶出的媽媽、姨媽、舅媽都是東北習慣,用筷子挑餡兒,捏出月牙形花邊餃子;奶奶家是上海人,習慣用一隻一指多寬的長竹板挑餡兒,裝好後竹板閃到食指中指間夾住,兩手虎口一合,擠出元寶形餃子。這樣清晰的南派、北派文化,每次包餃子時候,都碰撞得趣味橫生,媽媽笑話爸爸擠出餃子沒有花邊,爸爸打趣媽媽放筷子捏花邊包成一個餃子,還不如爸爸擠出兩個餃子速度快。

  而今,家裏亮锃锃的木地板,已經用不到笤帚掃,冰箱裏速凍餃子幾乎沒有斷過補充,我惆悵地想起當年那些關於勞動的儀式,果然如同納蘭詞的滋味,“當時只道是尋常”。

  三

  長大以後才越來越清晰地明白,一個人對世界的基本態度,來自於他的原生家庭。一個女人,對於人性和愛情的判斷,則往往與他的父親有很大關聯。

  也許因為小的時候在父親身邊的時間太少,我對父親一向是敬愛大於親密。在我童年的記憶裏,父親長方形的臉上架一副長方形黑框眼鏡,中山裝總是係住最上面的一粒領扣,即使寵愛我這個四十歲才抱上的獨生女兒,父親也很少流露出來。小時候,我看著同學們年輕的爸爸和女兒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心裏總有一股説不出來的滋味,比羨慕要淡,比惆悵要深。

  父親做人是約束而節制的,他的愛同樣約束而節制。

  父親的生日是農曆十一月底,陽曆日子有時在年底,有時轉到下一年年初,一定是很冷的時節。童年印象裏的冬天,可以堆好大的雪人,似乎比現在的冬天地道很多,真正稱得上冰天雪地。父親六十大壽的那個冬天特別冷,冷是刻在我的骨節裏的,因為我用師範生的助學金,給爸爸買了一個奶油蛋糕,夾在自行車架上怕掉了,挂在車把上怕歪了。只好左手拎著蛋糕盒子,右手扶著車把騎回家。從大學到家裏不算太近,不能換姿勢,連剎車捏閘都只能用右手,一路下來,寒冷透過毛線手套,硬邦邦刻在骨節裏。

  我興衝衝地把蛋糕放在桌上,中午薄薄的陽光鍍在盒子上。“爸,等我晚上放學咱們吃蛋糕過生日啊!”

  “蛋糕都是你們小孩子喜歡的東西,還買這個幹什麼?”父親淡淡地一笑,言辭也是淡淡的。

  整個下午,我都在學校。回到家後,晚飯時還是熱鬧的,雖然全家只有我們三個人,捧著蛋糕祝福爸爸的那一刻也其樂融融。

  十六年之後,父親辭世,陪著媽媽閒聊天的時候,我才知道了那個壽誕日裏藏著一個秘密。

  那個下午我去上學不久,家裏來了一位世交家的兒子,喊著大伯大媽,哇啦啦説著一個大一新生的校園小心情,父親一向喜歡這個陽光大男孩,指著桌上沒拆開的蛋糕説,你姐姐買的這個,我也不愛吃,你拿學校去吧。胖小子歡天喜地就拎走了。

  冬天的太陽總是吝嗇的,午後不久就暗淡下去。爸爸忽然開始圍上圍巾,穿上大衣往外走,囁囁嚅嚅地對媽媽説:“我做錯事兒了,丫頭給我買的生日蛋糕,不愛吃也不能給人呀,快幫我想想是什麼牌子的,蛋糕什麼樣子……”

  據媽媽後來説,那個寒冷的午後,老兩口像偵探還原現場一樣描述著關於蛋糕的種種特徵,然後父親騎上自行車,沿著西四西單那一路挨家尋找,終於趕在我放學回家前一小會兒拎回了一盒相似度極高的蛋糕。

  這件事情讓父親暗中頗為得意。儘管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他都沒有進過蛋糕店,但是從西四到西單,這是父親帶我逛書店最熟悉的線路,他居然選對了一塊可以瞞過我的蛋糕,這比吃蛋糕本身讓父親快樂得多很多。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