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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喜劇的憂傷”——關於止庵的《喜劇作家》

2017年02月17日 10:11:00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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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喜劇的憂傷”——關於止庵的《喜劇作家》

作家止庵

  春節期間,一口氣讀完了止庵的小説集《喜劇作家》(其中收錄作品均作于1985至1987年)。掩卷沉吟,覺得應當恭喜這位以非虛構作品聞名的作者,由於他的手下留情,沒有絕然銷毀他所有早年的小説作品,使得我們關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小説創作的印象,又增添了一道特異的風景;使得這冊險些變為“廢紙”的篇章,化作了書櫥中的收藏。

另類“喜劇的憂傷”——關於止庵的《喜劇作家》

  關於書名

  先説書名。一般來説,小説集的書名,大多是作者從收入集中的作品題目“信手”拈來。為小説起一個好題目,幾乎是每位作者面臨的第一個難題。孔夫子“必也正名乎”的提醒,在小説創作這第一步亦可引用為金玉良言。而小説集的書名更是猶如基調,作品內部千絲萬縷的聯繫,都可能收束于書名之中,它可能是根基,可能是主線,又可能散漫如空氣,覆蓋了集子中的作品所可能抵達的天涯海角。

  “喜劇作家”,一望而知,就可能是個好書名。尤其是當我通讀了五篇作品之後,感覺相較于其他四個題目:《姐兒倆》、《走向》、《墨西哥城之夜》、《世上的鹽》,《喜劇作家》最具“書名范兒”。這當然不僅因為後者讀音更響亮,而且是由於它所生發的貫穿全書基調的揣測。這一書名聲東擊西,在讀者閱讀之後回看,有一個閱讀期待與實際閱讀感受之間的反轉,而這一期待和反轉,即所謂閱讀的“張力”,也就盡在其間了。

  這裡,倒敘回去説,當我第一眼看到這書名時候,隨即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如果整部書貫穿了一個“悲”字,那麼這部書幾乎就成了。結果呢,似乎也確實如此。

  關於“故事”

  對於普通讀者而言,看小説,還是要看故事的,儘管有的小説可能是“反故事”的。那麼,《喜劇作家》中的五部作品,都“講的什麼故事”呢?

  簡單地説,《姐兒倆》講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姐妹倆選擇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故事——姐姐沈泠泠由於“文革”之中對父親的揭發導致父親自殺、母親又于多年後含恨去世,從而自虐式地要維持這個殘破的家不至四分五裂;而妹妹沈夢兒則不顧一切地衝出姐姐母親般的情感脅迫,遠嫁美國。

  《走向》講的是主人公“我”在父親乘上火車要來家小住的等待時光裏,如坐針氈的焦灼:“我”與冷戰離家的妻子都陽通電話,懇請她在公公來訪時候歸家而遭到拒絕,隨後“我”又在女友喬落身邊躊躇而最終離開了喬落。結尾是在火車站,“我”于接站的人群中認出了妻子,兩人接到了父親,而“我”卻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墨西哥城之夜》講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住房相對緊張時候,一對離異夫妻暫時還要在一個單元裏生活的尷尬場面:前妻為了留宿男友,讓十歲的女兒臨時與其父同住一晚。

  《喜劇作家》講的是一直在構思一齣喜劇的作家林蔭自身喜少悲多的生活:情感的失落,老妻的輕蔑,女兒的隔膜,兒子的中年危機……為了解決自家女兒與老友佩文兒子的婚姻問題,促成這對年輕人舉辦了婚禮,然而就在婚禮當天,林蔭猛然醒悟:撮合女兒與佩文兒子成婚,原來是自己此前都不曾意識到的一種深度自私——希望因此而與佩文保持割捨不斷的聯繫,圓一個三十五年前的舊夢……

  《世上的鹽》則講述了“我”與一位女郎在海邊相遇而最終離散的故事。

  如果從選擇故事切入點的角度來看,五個故事當然各有韆鞦,不過若從個人偏好來説,筆者更推崇《走向》和《墨西哥城之夜》,有如庖丁之刀,一揮之下,生活的肯綮訇然中開,卻又不見一粒血珠。

  對於“喜”的反轉

  五個所謂的“故事”,其實都是對於傳統意義上的所謂“喜”的反轉。

  《姐兒倆》實際講的是姐妹倆人生選擇上的分道揚鑣,而貫穿故事的“我”,則是抱持一種不作為的冷眼旁觀;《走向》揭示的是人際關係中有如硬幣兩面的“依賴”與“折磨”——“我”對都陽是依賴的,而後者對“我”是樂於折磨的,喬落對“我”是依賴的,而“我”在折磨喬落的過程中獲得了些許快感;《墨西哥城之夜》仿佛王顧左右而言他,隱晦地又是近於殘酷地表現了一對昔日夫妻離異的深刻原因——從肉體到心靈;《喜劇作家》則説到底是表現人與人的隔膜:父親與老伴兒,父親與女兒、與兒子,女兒與女婿,兒子與兒媳……小説臨近結尾,當父親、喜劇作家林蔭拿著自己新成的作品,想要如約聽取老伴兒鄭泯意見時候,卻見鄭泯全神貫注看著電視,大概完全忘卻了林蔭的作品;至於《世上的鹽》,則由一對男女情感的無法同步,暗示出真愛的艱難:“海聲聲喊著岸,岸何曾答應過”……

  總之,如果説“喜”是團聚,是紅火,是理解,是情熱,是天堂,那麼,上述五個故事,則講的是人與人的疏離,是冷月般的孤獨,是感知到宿命的悲涼,用喜劇作家林蔭的話來説,就是要寫出“地獄的人間性”,或者“人間的地獄性”。

  關於“反故事”

  正如作者止庵(完成上述小説時的筆名為“方晴”)所認為的:“寫小説就是做實驗”,這五部小説,分別充滿了不同的實驗性。

  《姐兒倆》的敘述,通過“我”的冷靜視角來完成,由於“我”從始至終不與姐姐或妹妹中的任何一位發生情感瓜葛,所以通篇的敘述波瀾不驚,讓一直對“我”有所期待的讀者,最終得到的是一個空空的無物之陣。如散文般舒緩、節制的敘述語言,與沉重的故事之間,形成一種暗流涌動的張力。

  《走向》以遭遇妻子冷戰的主人公“我”由於“父親要來”而産生的焦慮開始,以在火車站迎候父親時與妻子不期而遇結束全篇。主人公的焦慮看似完結,小説看似要回到大團圓的套路,然而,由於聽出妻子呼喚父親時那一聲“爸爸”裏面的虛偽,使“我”備感困惑,於是小説本身的故事顯得不再重要,倒是引發讀者對此前曾經和此後將要發生什麼,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在瓦解故事的同時,拓展開了廣闊的想像空間。

  《墨西哥城之夜》,幾乎通篇是白描的文字,以特寫般近切的外貌描寫和環境描寫,令讀者猶如觀賞梵谷或蒙克的人物畫,在幽暗的光線裏近距離地觀察主人公的言動行止,近得可以聽到呼吸,不過面目卻有些模糊。跟著作者描繪的筆觸,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然而表面之下的脈動與心動,才是那主旨所在,你需要跳出故事,才能得到那有如頭皮“一凜”般的會心。

  《喜劇作家》則有如劇本化的小説,語言在內心獨白、對白和場景描寫之間自由跳躍。通篇採用了意識流筆法,從父親、兒子、女兒、女婿,甚至女兒小姑的視角,來分別展開意識的流動,每個人物都是坦誠的、無辜的,然而當意識與意識合流衝撞,則造成了深深的無可挽回的彼此傷害。正如我在讀到作品最初數頁所猜想的那樣,《喜劇作家》在形式上深受弗吉尼亞·伍爾夫《達洛維夫人》等作品敘述方式的影響(行文中,作者甚至提到了伍爾夫《墻上的斑點》)。就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來看,這樣水準的實驗小説,不但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相當罕見,即便在今天,依然具有實驗的鋒芒。

  至於語言如詩的《世上的鹽》,最豐盈的意象,是主人公一粒粒收集石子,呈給心儀的女郎,卻被嗤笑:“我可背不動這麼沉重的記憶”。於是乎,石子有如記憶,一粒粒又被拋回人生的大海——這是愛的喟嘆,是人生的徒勞,由此而凝結的淚滴,似乎風乾為人生的鹽粒——“鹽若是失了味,怎能讓它再鹹呢?”作者寫到這裡,幾乎要甩掉小説的軀殼,而直抵詩意之境。

  “我與我的世紀失之交臂”

  在本書的扉頁,作者引用了詩人瑪麗娜·茨維塔耶娃的詩句“我與我的世紀失之交臂”。應當説,這是作者某種意義上的夫子自道。

  關於小説與現實的關係,與時代(世紀)的關係,作家與作家的選擇,有可能是涇渭分明的。有的作家以時代的記錄者自詡,選擇以作品擁抱時代、直擊時代,以書寫大時代來留下大作品。也有的作家,始終與時代保持若即若離的克制關係,捧讀他們的作品,時代的影子有如神龍,時見一鱗半爪,而更多的所見,是人,人性,人心。

  無疑,止庵屬於後一種作家。正如他在談及如何甄選收入此書作品時所言:“……所以我把離當時時代遠的作品保留了下來。”

  “我與我的世紀失之交臂”,這個簡單的判斷句裏面,似乎蘊含著遠非那麼簡單的自嘆,自嘲,自矜與自持。(文/韓曉徵)

  延伸閱讀

  文學忌諱:假想出一個大眾趣味並去迎合它

  “零度寫作”,還有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歸根結底都是一種克制、冷靜的敘述方式。我當初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克制的態度給我很大啟發。當艾瑪服砒霜死的時候,死得特別艱難,花了很大篇幅。但當寫到包法利先生的死,又特別乾脆利落,倒在地上就死了。這背後當然有福樓拜的態度。作家跟人物之間的關係,越介入就越不冷靜,越疏離就越冷靜。魯迅寫《狂人日記》,態度特別熱烈,但他九個月後寫《孔乙己》,採用小夥計的視角,他跟孔乙己的經歷和命運沒什麼關係,當孔乙己來到酒館,小夥計才敘述,“我”只是把親眼看到的極其有限的一點寫下來。當時很多作家濫用全知敘事,而魯迅卻非常善於運用限制敘事。福樓拜曾説作家要像上帝一樣寫作,只呈現,不評價。作家可以通過限制自己,達到比喧囂更有力的效果,有時候小説更適合用沉默來完成。

  文學最忌諱趨同與媚俗,特別是假想出一個大眾趣味,然後去處心積慮迎合這個趣味。真正的大眾可能還不是這趣味呢,高明的讀者其實未必那麼少見。現在讀小説的人不多了,集中在精英階層,都有一定的品位。很多時候,讀者品位的高低和數量成反比關係。作家如果面對小眾讀者還持大眾心理,不僅多此一舉,而且弄巧成拙。這個年代作家更應該追求作品的崇高感。至於更高明的作家如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帕維奇等,他們才不管這世界發生的瑣事,沒有必要借著什麼歷史事件影射現實,他們思考的是更高層面的東西。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