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出版社 徐:您舉個例子?
李:有一回我父親看一個老前輩的畫展,有人用的墨是積墨法,黑上加黑,黑上再加黑,一層一層的積墨。可是這黑到一定程度了,這墨就發亮了,一亮成皮鞋油了,就不黑了。這可怎麼畫呢?我父親就問老前輩:“老先生,您這個黑中黑,不發亮,透著深,這麼有層次,您的墨是怎麼用的?”老前輩就説:“這不難啊,功到自然成啊!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好好練。”我父親一聽這個,明白了,那就是人家不願意説。因為世界上真理和廢話就隔一層窗戶紙,但是真理永遠不是廢話,廢話也不是真理。比如我教導你,德亮,你要知道,吃飽了不餓。這就是廢話,説相聲可以,但生活裏不能有這個。這層窗戶紙人家不肯捅破。
等到了齊老先生那兒去,我父親就問:“老師,這個墨,黑中黑不發亮,像老師你的黑蝴蝶,畫得黑得像長了絨兒似的,真好,一襯翅膀旁邊兒的白花兒,顯得花兒特白,墨特黑,這個墨怎麼使?”白石老人用的墨,墨本身並不講究,就是龍翔鳳舞牌的墨。説實在的,當時那個墨挺便宜的,就是雜煙兒墨,賬房先生寫賬、當鋪先生都使那墨,並不是什麼特別名貴的貢墨,不是這樣的。
徐:我聽另外一個畫家跟我聊,他小時候學畫,他是外地的,和北京的畫家學,那時候得函授,還得特地跟他買齊家的紙齊家的墨,説是要不然出不來齊家的效果。
李:這個事另説了,咱們也不好評論。就説齊老先生吧。白石老人當時就把秘方告訴我父親了。他説這個墨不可輕易用,全是黑的就不黑了,關鍵的地方該黑的才必須得黑。像蝴蝶身上帶著這種絨,黑蝴蝶,不知道大家見過沒有,放在放大鏡底下是鱗片,但是把光全吸收了,不反光,所以看著就特別的黑。白石老人就把配方説了。怎麼怎麼調,用的時候單用一個小硯臺研,就這地方用,別處別用,都黑就都不黑了。
一般來説不説這個,白石老人一般説這種秘方的時候都有這麼一句話:“我難,你不難啊!我告訴你就不難啊!”意思就是自己探討出來的,研究出來的,他不定下了多大的功夫呢,可一句話告訴你了,你馬上就會了。
再比如説在生紙上畫工筆草蟲,這是白石老人一大發明,別人都是用熟紙,就是加過礬的紙,畫上去不洇。德亮不也畫工筆草蟲嗎?你跟我學的時候也問到這個問題了。
徐:是啊,齊派的草蟲畫得小,講究畫得極精細,可是用生宣紙,水多一點就洇了,水少又拉不開筆,畫不了這麼細。
李:當時我父親跟齊老先生學畫也問到這個問題了,雖然熟紙上畫工筆草蟲筆不洇,但是畫出來有時候覺得浮。白石老人用生紙畫,這個墨,顏色都沉下去了,一旦托裱,空間感、立體感特強。可是你在生宣紙上畫的時候洇,尤其蟈蟈須,一洇,成絨線了;不洇,成鐵絲了;加點膠水倒是不洇,拉不開筆了。蟈蟈的須也是從根部到梢部慢慢地細下來的,所以這個挺不容易畫的。這怎麼辦?我父親問老師這是怎麼畫的,白石老人又把秘方告訴他了,淡墨加什麼什麼,當場一試就不洇了。
這個秘方我告訴德亮了,暫且保密,因為現在什麼都講專利,誰要要,我也可以告訴他,多少錢面議。哈哈,當然這是説著玩。我們不保守。
當然我父親雖然會了這些技法,但是我父親一輩子不畫工筆草蟲。
徐:為什麼呢?
李:過去來説,你畫的跟你老師完全一樣,那有“戧行”的意思。有的師兄弟有時候還這樣呢,他畫牡丹多了,我躲著點,或者風格變異一些。這也不是誰規定的,就算是一種行業美德吧。
徐:相聲裏也是這樣,都是傳統相聲,都可以説,也都會説,這段兒人家説得好,有特色,我就少説這段,或者不説了,要不然都給人糟蹋了。
李:白石老人確實不保守,只要覺得你有發展,是個人才,一些絕招他都不保守,甚至專門為你當場表演。比如説國畫裏邊梅蘭竹菊四君子,屬蘭、竹最難,最見功夫。寫意畫是寫出來的,不是描出來的,講究書法功底,叫“一世蘭,半世竹”,有人一輩子畫蘭花,半輩子畫竹子,都不一定畫得好。蘭、竹畫得好當以鄭板橋為代表。我父親問:“老師,蘭花應該怎麼畫才好?”白石老人説:“拿過一張紙來。”他自己那個商品畫先放在一邊,把這張白紙鋪上,壓上鎮紙,“你看,一筆,二筆,像條魚,三筆要破它,在畫譜上,叫一魚尾二鳳眼,就像鳳凰眼似的,再選個合適的地方加點蘭花,5個瓣,兩瓣要聚,再一瓣,還有兩瓣要平,平的出去,像烏紗帽那個帽翅”。這你問王鐵成去。
徐:著名影視表演藝術家,演周總理的那個老演員,他跟書畫界還有曲藝界都特別熟。
李:對,他最懂蘭花,談蘭花能談一上午談不完。這蘭花也真有一個品種叫“紗帽翅”,那是名種,兩瓣抻出去,抻挺長。但是確實這麼畫更美,當時就畫,因為怎麼用筆,這個語言表述不了,就得實際上畫給你看。
這個示範教學是齊派和徐悲鴻這派相當重要的。我父親説,當畫家就好比蒸饅頭,蒸得了,中間點一個紅點,擱一個細瓷盤裏,小姑娘端出來請您吃,這是畫家。我們當教書匠的、教畫畫的不能這麼做,得帶著學生進面庫裏挑,什麼面是壓餛飩皮的面,什麼面是包餃子的面,什麼面是蒸饅頭的面,和二斤面,多少面擱多少水,不然的話和稀了加面,幹了再加水,能和出四斤來。和了面以後怎麼揉,揉完面以後往裏擱面肥,面肥也得勻了,屋裏得熱乎點,實在不行弄盤熱水放在旁邊,蒙上濕布,多少時候以後看看,一掐,面有蜂窩,每個人嘗嘗酸頭,再往裏舖鹼水。揉得不勻不行,要不然蒸出來帶黃點兒的,自己家裏吃行,賣可沒人要,人家嚼著發澀。現在説的話就是酸鹼中和,産生鹽和水,自己還冒出點兒水,這也得算計進去。做好了以後到一定時候再放在案板上搟成大劑子,兩頭切下去,看好了,這個刀看準了,“噹噹當”一切,一般大,蒸出來差不多2兩。切得老少三輩,蒸出來自己吃行,賣沒有人要。那時候饅頭往往是送禮的東西。
徐:那時候饅頭是送禮的?
李:是啊,那時候生活水準不是現在這樣。送饅頭,那是送禮的,弄個小籃子蓋塊紅布。説天天吃饅頭、米飯,那是現在。有歷史記載以來,中國人一直都是窮的時候多。
上籠屜,你擱太緊了,倒是省火了,都粘上了,掉皮,這送禮不吉利不能送,你自己家留著吃。離得太疏了,倒是不粘了,費火!得行距多少,株距多少……當然擱籠屜之前先得把籠屜布弄濕了,不然沾饅頭皮,也沒有人要。籠火怎麼籠,到什麼火候才能掀籠屜,不能説中間我看看,一撒氣麻煩了,蒸出來的饅頭不是圓的,這一邊半身不遂,不好看,也沒有人買,自己家留著切片吃吧。掀籠屜怎麼掀,哪兒點紅點,這個全過程都得讓學生看,這是我們教畫畫的教書匠要做的。全過程要真講應該更細,我蒸饅頭蒸不好所以我説不細緻,但是要説教畫畫得傾囊相授。白石老人、徐悲鴻院長和我父親苦禪老人都是這麼教學生的。
當然前提還得看水準夠不夠,像德亮你這樣水準夠的,我教,我值當跟你廢話。有的真不行,拿來一看真是瞎畫了好幾年了。從負數上教,先把毛病扳過來,我還真沒那本事。
白石老人對自己認為有前景的弟子真是傾囊而授,所以我父親在上課的時候,跟朋友聊的時候,可以説,談到齊老先生的事情是最多的,要不怎麼我知道這麼多呢。我父親愛説,我愛聽,而且我在這方面記性還特別好。
徐:我還看過一個資料,這個資料還説得有鼻子有眼,還就説的是您的父親,説李苦禪説:“我的老師畫蟬的時候,前邊都讓我看,一到畫翅膀的時候就把我支出去辦什麼事去,不讓看,等回來這個蟬的翅膀就畫好了,是好幾層透亮的。”反正我看過這麼一個資料,這個肯定也不太對吧?
李:説得一點根據沒有。我父親知道白石老人怎麼畫工筆草蟲,白石老人把他那套技法也都告訴我父親了,我父親會畫,但是到現在為止我沒有發現我父親的作品裏有一張工筆草蟲。剛才説了,我父親苦禪老人生前很注意這個畫德,説醫有醫德,官有官德,畫有畫德,老師什麼都教給你了,你不能戧老師的行。而且老師又告訴你“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完全跟我一樣,你的藝術生命就死了,你得學我的心,創自家的風貌,才有你的藝術生命。我父親在年輕的時候得到白石老人最高的評價是什麼,“余門下弟子眾矣,人也學我手,英(李苦禪原名李英傑,改名英)也奪我心”。你奪了我的心了,這個“奪”字我父親特別地欣慰。
有人一輩子就沒有脫開白石老人的稿子,結果等他去世了,美術界就有定評了,説他整中了齊白石的那一半話:“似我者死。”曲藝界的老藝人都説過六個字:“死學誰,學死誰。”你學別人一個段子,到你説出自己的風格才是你的。你畢竟不是錄音機。
所以當代著名畫家王為政,跟我差不多歲數,也是我父親學生輩的畫家,他曾經問過我父親:“您作為白石老人登堂入室大弟子,您的畫和白石老人的畫最主要的區別在哪兒?”我父親很簡潔地回答,説:“我老師的材料我沒有,我的材料老師沒有。”這主要是指的題材。我父親苦禪老人要尋找出自己的一個路子,相當重要的就是取材,題材很重要。如果他也光畫蝦、蟹、蛙、蝌蚪,畫不過白石老人。就跟畫毛驢似的,我敢説五十年之內不會有人超過黃胄了。這就叫“最高藝術形象的自然壟斷性”,不是靠權和錢壟斷的,就是通過最高權威——群眾的檢驗認定了,他的蝦是最好的。你要是死學齊先生,畫得不像人家會説,“你這還得用功,你這不像白石老人的蝦”,畫得像了人家説,“你這個蝦可進步了,你這個蝦畫得跟齊先生差不多了”,就拿他當樣板了。什麼是樣板?自然形成的是真樣板,有人自封樣板,那叫無恥。
徐:還回到白石老人不保守的問題,您説他把技法什麼的都當著您父親展示出來,那就不怕外面出現假畫之類的?
李:首先他老人家的心眼特別的好,他對人不會往壞處想,是很善良的這麼一位長者。技法,那是指著吃飯的,包括秘密配方還有特殊的筆法,按説應該是不傳。過去有一句話叫做“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但是白石老人收徒弟非常注重看徒弟的人格,認準了你的人格,他真教。不過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門下也有人學了幾招之後就造他的假畫,有那麼七八分像的。
徐:那是,又是他的徒弟,平時老看著他的畫,當然能造假。
李:造了假之後在國內不敢賣,國內畢竟是行家多,拿到日本賣去,因為白石老人首先是在日本出的名,是陳師曾先生把他的畫拿到日本展覽,在國內賣不了幾塊錢的畫到那兒居然最高價錢賣到了二百多塊。白石老人當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陳師曾先生回來,如數交給白石老人,這白石老人才有錢買的跨車衚同這個居所。現在我跟我師爺等於在一條街上了,我住南沙溝,中間的房屋建築已經“舊城改造”都拆了,幸而這個故居沒拆還留著。所以他一輩子感謝陳師曾先生。
這個學生造假畫拿到東京去賣能賣到上百塊錢,消息傳回來了,白石老人自己覺得很傷心,好好地教學生,居然教出這種人!實在是有悖師恩的。
徐:這個是民國時候的事嗎?
李:對,是民國時候的事,白石老人雖然是生在清代,但是能夠出名這段時間都是在民國時代一直到建國後,1957年去世之前。
他很感慨,見到我父親的時候就説,苦禪你學我也挺像的,但是你一張也不跟我完全一樣。
我父親學會了白石老人的蝦,一般不畫。有人給我拿過來一張他早年畫的蝦來看,那是我父親教學時候用的,但是題的款都是自己的款,絕對不會偽造款。那個時候我父親還不出名,還窮呢,但是絕對不會造白石老人的畫賣。白石老人挺感動的,就寫了一首詩贈送給我父親,大意就是説現在我的假畫多到什麼程度,甚至可以拿著擔子挑著賣了,還加小注,跟古書一樣;他説我有門下人僅得皮毛,販于東京可得百金。最重要的是那兩句話:“苦禪學吾不似吾……苦禪不為真吾徒。”就是李苦禪不幹這種事情,你是我真正的徒弟!有這麼一首詩。
書法寫得也好,原件大概是一尺來寬,三尺來長。那篇書法濃淡墨寫得好極了,一看就是包含著一種師生感情寫的。但是由於我父親在參加抗日活動,為了救國居無定所,這張字就丟了。丟了多少年之後,輾轉出現在香港市場上了,我託人把它買回來,還是回到了我們家。可惜這個時候我的父親已經故世了,沒有看到。
徐:這實在是太遺憾了。
李:但是他生前也看了一眼,有一個收藏者是國內的,拿來給我父親看。我父親以為要送給自己呢。因為我父親給他畫了很多張畫,有四尺中堂什麼的,都是白給他畫的。我父親這一輩子也是把來人都當好人,要不有一次我的國學老師包于軌先生跟我説:“你回去告訴苦禪,我對他有意見,你告訴他,別把長兩條腿的都當人!”我父親一輩子就是這麼個人。你想,給他畫了這麼多的畫,一瞧著他拿了這麼一張當初齊老師贈自己的詩來,以為是要回贈呢。結果沒有回贈,又拿走了。
徐:敢情就是讓他鑒定鑒定而已。
李:合著鑒定也是白鑒定了。我記得那一整天我父親都不愛説話,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輾轉多少年之後,這位來了個“亮寶”,連我父親畫的那些畫再加上他收藏的其他一些畫辦了一個展覽。這一亮寶麻煩了,過些日子他的那些東西,都讓賊連鍋端了,一個紙毛兒沒剩。這事還登了報了,這我才知道。這是不是報應我不知道。
徐:北京話叫狼叼了喂狗。
李:之後據説那位大病不起,東西也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又多少年以後,這張字出現在香港市場上了,這就是緣分,我請別人把它買回來了,所以現在這件東西還在我這裡存著。
徐:當時寫這個字的時候您父親知道嗎?
李:知道啊,當著他的面寫送給我父親的。
徐:是從您家丟出去的,那位又收著了。
李:因為老人一參加地下革命工作就居無定所,所以他這一輩子丟的東西多了。説回到白石老人,從教沒良心的徒弟這一件事情上就看出來了,白石老人真的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就是容易輕信于別人。馬克思的女婿拉法克給馬克思出了一個問題,説:“人都有缺點,那麼你説説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原諒的缺點是什麼?”馬克思説就是“輕信”二字。因為這個世界上犯輕信錯誤的人太多了,但是好人的缺點往往是在輕信上。
徐:拿誰都當好人。
李:對,拿誰都當好人!白石老人也是經常犯這個錯。這個以後還有得談,因為輕信人,讓人蒙得一愣一愣的,以後咱們再聊白石老人怎麼被蒙被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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