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9歲,師爺92歲
徐德亮(以下簡稱徐):齊白石老先生是藝術巨匠,對中國畫的影響遠遠不止幾代人,但是余生也晚,沒趕上。但我想就算是夠歲數的,現在見過齊白石先生的人也不多了,因為當年能見到先生的人肯定不會很多,您在當年是見過齊先生的,請問您是哪年生人?
李燕(以下簡稱李):我是1943年生於北京。所以我的父親苦禪老人給我起名叫李燕(一聲),燕京的燕,別念成李燕(四聲),那成女孩子了。
徐:齊白石先生是哪年去世的?
李:他是1957年9月16日過世的。
徐:齊先生當年就是世界知名的大畫家,他的地位再加上年歲的問題,現在見過齊先生的人,尤其是畫界見過齊先生的人,肯定已經不多了。
李:很少很少。
徐:所以我想請您聊聊,當年,您是怎麼見的齊先生?第一眼看到他有什麼感覺?當年您父親怎麼把您帶到齊家的?
李:我對我師爺是先聞其名後見其人,可以這麼説,我父親平常談到自己的藝術經歷和教學,舉的例證最多的就是他的恩師齊白石老先生。他稱齊白石先生從來不直呼其姓名,總是稱老先生、先生或者齊老先生,連“白石老人”這麼稱呼都很少,可以講他對白石老人敬若親父親一樣,確實是恩師。他經常給我講到齊爺爺如何,齊爺爺如何,當年齊爺爺跟我講什麼什麼。所以在我沒見過齊爺爺以前,齊爺爺的形象好像在我心裏已經有了,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家。
當然那時候我太小了,孩子太小,一般大人不願帶出去,帶出去丟人現眼,尤其是我小時候不是好孩子,特淘氣,淘氣得都出名了,所以我父親去齊老先生家肯定不能帶我去。慢慢地長大點兒了,懂點兒事了,那年大概是9歲,我父親説:“你不是老想見你齊爺爺嗎?快過年了,我帶著你到跨車衚同見你齊爺爺,給他拜年。”我怯場,沒出去過。我説:“見齊爺爺我説什麼啊?”他説:“到那兒你就記住別多説話,先鞠一個大躬,‘齊爺爺過年好!’他要是送你點什麼……”——老年間特別興送壓歲錢——“你雙手接,退回來再鞠一個大躬,還是那句話,‘謝謝齊爺爺!’別的説多了你也記不住。”就這樣,帶著我就去了。
徐:當時您是幾歲?
李:我9歲。白石老人是92歲。到了跨車衚同一看,白石老人家裏,一到過年,去的人真是魚貫雁行,門就甭想關了,就開著了。進去以後屋裏已經站滿人了。那時候老師如果坐著,弟子們一般都是站著。他坐在常坐的藤椅上,那真是仙風道骨,甭問這是誰,這人準是齊爺爺。
父親帶著我進去,我按照父親的叮囑,進門就先鞠一個特大的躬:“齊爺爺您過年好!”白石老人一看,問:“苦禪啊,這個娃是誰家的娃?”我父親説:“這我的孩子李燕。”“我沒得見過,過去來的不是他?”我父親説:“過去來的是他哥哥李杭,杭州生的叫李杭,這個是北京生的叫李燕。”
“這個娃過來。”白石老人一招手叫我過去,左胳膊摟著我,右手就掏腰包了。一包一包的壓歲錢,老人早就準備好了。拿出一個紅包來給我,我趕快雙手接過來倒退三步又鞠一個大躬:“謝謝齊爺爺!”老人還挺高興,就招呼老尹。
老尹這個人其實很有文章可寫,他是一個清末的太監。清代一滅亡之後宮裏好些太監、宮女都遣散出來了,這些人有的命運很慘。過去都是家裏窮得不得了,才把自己家的小男孩送出去交給太監們,凈身,做手術,成了小太監,歸大太監管。大太監們想法把自己培養的小太監,插到宮裏的內務府,這樣他在宮裏的勢力就大。老尹學得挺伶俐的,可是沒進宮呢,清朝滅亡了。這樣的太監一般出來以後沒有人認,沒有人管。一般家裏都覺得這是恥辱,子侄輩的都不管他們。
徐:老尹還沒進宮呢?
李:沒有,但是怎麼伺候老爺子,宮裏有什麼什麼規矩,他全都懂。
徐:那難道還有有人認有人管的太監?
李:有啊。裏面有的比較紅的太監出來之後,外頭有拉洋車的,因為他們可掙了錢了。一看這太監出來,過去就稱“爺”,這爺那爺的。其實太監不應該稱爺,應該稱老公,現在一説老公是丈夫,北京人以前管太監才叫老公呢。拉洋車的一看闊太監出來了,趕緊就過去,“爺,您上車,我養著您”。
徐:拉洋車的拉太監?
李:知道他也沒地方去,拉到家裏伺候著。宮女可得拉歲數大點的,要不回家媳婦不幹。好,養這太監可不白養,這些太監從宮裏帶出來的東西都是稀世之寶。太監那時候在宮裏偷寶貝,看金銀都跟看銅鐵一樣,金銀都不偷,偷的都是稀世之寶。建國初期成立過一個組,陳毅直接領導,動員這些老太監向國家獻寶,獻的太多了。
老尹呢,他就被白石老人收容了。老尹就是一輩子伺候齊老先生,各方面來説是非常地伶俐週到。你想他是學過伺候皇上的,稱皇上是老爺子,他稱齊老先生也是老爺子。
當時白石老人招呼老尹,一示意,意思就是把那邊那個紙卷拿過來。老尹拿過來當場打開,四尺三開的一張畫,畫的什麼呢?天上飛的鴿子,底下一個籃子,裝著倆柿子倆蘋果,題的篆字“世世太平”,這是用柿子蘋果的諧音。
當時世界上有一場運動叫世界和平運動。因為大夥認為二戰結束以後,現在冷戰開始了,就怕什麼時候起第三次世界大戰,大家都呼籲和平,這是那時候世界的大形勢。就在世界和平運動中間,畢加索畫了一個白和平鴿,成了會徽了。有人説:“齊老爺子,你也畫和平鴿呀。”他説:“我以前沒有畫過和平鴿。”現在有人找我鑒定,拿出來齊老先生一九四幾年畫的鴿子,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徐:那肯定就是假的唄。
李:反正白石老人基本上是在1950年以後才畫的鴿子。他確實是大師,他説:“我沒畫過鴿子,我得養幾隻鴿子看。”這事梅蘭芳先生知道了。梅蘭芳跟白石老人可不是一般的關係,他們之間太親密了。梅先生説:“老人家您要看好鴿子,別到別的地方去看,您到我家看,我那兒有好鴿子,都是名種鴿子。”梅先生説話,溫文爾雅。
就這樣,白石老人就去梅家看鴿子,他就老看,老不動筆。後來我師叔許麟廬説:“您別天天去梅先生家看了,我給您買幾隻在家裏養著吧。”他這一看,把鴿子的最美處全抓住了,一畫就美,他後來得世界和平獎跟這不無關係。
但是他留下的鴿子真跡非常少,特別是上頭飛著一隻鴿子,底下又是“事事太平”題材的,到現在我活72歲了,我能知道的大概就三張,我這兒就有一張,這件寶可厲害了。
小時候我們家窮,壓歲錢拿回去我不敢花。老爺子給了我多少錢呢?1萬塊。按那時候的物價,1萬塊能買什麼呢?最貴的、一般人消費不起的大對蝦,你能買1斤半。要是買雞蛋,在城裏至少能買25個雞蛋。如果到房山,那時候交通不方便,自己騎自行車去能買50個,可騎回來這一路顛噠壞了多少,那損失歸你自己。這1萬塊在那時候要是粗算是這麼個價錢,我拿回去一直在書裏夾著。
徐:跟現在比大概就是五六十塊錢的意思?
李:那時候就像德亮你這歲數的,你要是能夠一個月掙到30塊錢,那周圍人都羨慕你。
徐:後來到60年代我父母剛上班,學徒工是17塊5。
李:當然那時候的物價又不一樣了。後來1953年整個幣制改革,1萬塊錢兌換1塊,100塊兌換1分。後來這1萬塊就換了,但是畫一直保存著。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抄家,把我們家存的字畫文玩都抄走了,我這張畫也抄走了,我還哭了一場。這是跟我師爺爺的緣分啊,都抄走了。
後來“文革”結束以後,有無名好心人愣把抄走的白石老人給我父親畫的、寫的幾件東西,卷成一卷還回來了!真有好人!
徐:怎麼還回來的?
李:他擱到美院的係辦公室了,係辦公室的書記給我打一個電話,説李燕你來一下,到係辦公室來一下。我説:“什麼事啊?”這人啊,經“文化大革命”肝兒顫,一般打電話説你來一下有事的,沒有好事。結果電話裏還沒有説。那就趕快騎車去吧,到那兒去,説有人給你們一卷東西。我一打開,我告訴你,當時這種感受,沒法描述!真是如同隔世一般!所有白石老人給我父親寫的、畫的全部的東西都在,就缺了一件:《青蛙》。那張畫是帶著我母親的上款的,被抄家造反派偷走以後賣給日本人了,後來這張畫還在榮寶齋裱過,但是我們也不能要了,因為轉了手,成為外賓的東西了。好在這個畫還在人世。
除了這一張,其他的幾件都在,包括我這件《世世太平圖》,拿回來這個高興!我就挂在那裏,沒有挂多少日子不敢挂了,來的人誰都知道這個價值啊。到我家來的人,包括我父親的朋友,一看,都是大加讚嘆。為什麼都説好?太好了!白石老人的蝦、螃蟹全世界大概能找到幾百件上千件,這和平鴿真是太難得了。聊到最後那會落到“你給開個價怎麼樣”這句話,都落到要買這張畫。
徐:最後都説這句?
李:是啊,誰不想買啊。我説:“我不能賣,這是師爺跟我的緣分。”我唯一遺憾的就是當時我太小,沒有題上款。
不但這張畫我絕對不能賣,我父親這麼多年窮到什麼份兒上也沒有賣過老師一張畫,所有老師的畫都在,現在都捐到李苦禪紀念館了。這是傳家寶。
現在我經常拿出來借給他們看,還當教材,還在世紀壇展覽,可是不讓接近,為什麼?怕看出來,高倣的。這是一段情緣。
説實在的,那時候我小,不懂什麼叫大寫意,包括我父親苦禪老人的畫我也看不懂,都到一定年歲才懂,因為它畢竟是個有高度的東西,是不是?要是你德亮十來歲找我學畫,我也不收。非得是北大中文系畢業了,有多年社會閱歷了,自己又畫了多年了,這時候你來找我學畫,我才給你説。中國大寫意是一種高等的繪畫藝術,這不是我説的,我説的不算,老前輩都這麼説,我要不這麼説不顯得我沒有文化嗎?
確實,初見齊爺爺,給我的印象實在深刻。
徐:那您最後一次見齊先生是什麼情況呢?
李:我最後一次見我師爺是他坐在汽車裏面,從中央美術學院煤渣衚同宿舍門口過,在那兒停一下,車裏有人進這個院裏頭找其他先生。美院宿舍住的這些位老先生,要點起名來,一個一個都是近代美術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白石老人歲數大了,就沒下車,在那兒稍微等一下。正好我一齣門,好些孩子圍著車。因為白石老人的形象大家太熟悉了,小孩們都喊“齊白石,齊白石”。我也隔著玻璃喊“齊爺爺”,這是我最後見的一面。
徐:這大概是哪年?
李:就是他去世大概頭一年半。
徐:55年、56年左右?
李:對,白石老人57年去世。
白石老人在我心目裏現在是越來越崇高。前幾天我剛參加一個開幕式,現在展覽開幕式一般我不去,太多了。但是舒乙,老舍先生的公子,邀請我參加這個畫展開幕式,我們兩口子非去不可,為什麼?他陳列的是老舍先生還有胡青收藏的白石老人的字畫。
白石老人的畫,品位不一樣。有的畫,純粹就是為了生計,為了賣錢,説實在的,那些畫不是他的代表作。但是給好朋友、知己,包括給我父親、給我畫的畫,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畫出來的味道跟平常的商品畫、應筆單的畫就是不一樣。這次展的這些藏畫,從各個地方不同藏家手中,都聚到美術館,這機會太難得了。我到那兒一看,那真是絕透了!裏面絕大部分作品是我沒有見過的。而且舒乙大哥都80多了,當場在那兒當講解員,聲如洪鐘。那些作品真是好,絕大部分都帶著上款,老舍先生的上款之外還有胡青先生的上款。
看了這些,越來越感覺到一個大師能統領時代,而且永不過時,不但不過時,他去世這麼多年,都超過五十年了,還有新的發現,老有寶藏可以發掘。這裡有什麼原因呢?就是自己的認識水準在不斷地提高,原來沒有看出來的妙處,現在看出來了。
徐:就跟我們現在教書畫、教兒童畫都是教齊派的,小孩先畫個蝦,先畫個螃蟹,可是畫一輩子,畫到六七十了,才發現人家的三筆和自己的三筆可不一樣。
李:所以怎麼老學畫蝦呢,那是最難的東西。有的所謂畫家,你問他蝦畫多少年了?他説我蝦畫三十年了。瞎畫六十年也畫不出來啊!當然,這是説著玩的。
徐:您跟齊先生生命的交集大概有十四年的時間,您上齊先生家去得多嗎?
李:我很有幸跟師爺見過面,但是我去的次數並不多。因為那時候我太小了,可能會給人家老先生裹亂,所以我父親不願老帶著我去。但是我父親經常説到老先生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父親經常講,白石老人挺不容易的,為什麼呢?他要維持一大家子的生活,而且他的畫賣得並不貴。他不像現在有些畫家炒作,多少多少萬一平尺。他很樸實,該多少就是多少,他的畫賣得並不貴。他又要靠畫養活一大家子人,所以他高産。
白石老人一直到晚年,都是從早上起來就畫,除了吃飯時間,一畫畫一天,就是在中間,大約上午十點鐘的時候,養養神,吃完晚飯又畫。他晚上畫畫,點起六根洋蠟。那時候老先生還不敢裝電燈,他説怕把雷公給引下來。齊家一直到很晚才裝電燈,開始晚上都是點六根洋蠟照明。為什麼叫“洋蠟”呢?那時候中國連蠟都不會生産,得靠進口,所以叫洋蠟。不像現在全世界過耶誕節點的都是中國蠟。當然點洋蠟可不便宜,那為什麼點六根蠟呢?六根蠟點起來沒有影子,好畫。如果今天晚上不畫畫,就是寫點什麼,那洋蠟一根不點,就一個煤油燈,捻出一根兒捻兒來,就靠那麼一點兒亮寫。老先生生活極儉樸。
徐:這六根蠟就是繞圈點?就跟無影燈似的?
李:左右一邊三根。這樣一天産量高。我父親説:“我在那兒,老先生也是習慣示範教學,他不藏私,就當著學生面畫,所以我也就不宜多問話。”往往什麼時候提問題呢?老先生畫了兩三張,挂在墻上了——每回往墻上挂,那是我父親的事——老先生坐在那兒自己看,這個時候我父親提點兒問題,老先生有所解答,前提也是千萬別干擾老人家掙飯錢。
天下最俗的莫過於掙錢吃飯,但是沒有這個俗養不起雅來,這是很實際的問題。但是齊老先生對弟子確實一點不保守,甚至是秘方,他指著吃飯的,應該是密不傳人的一些配方,對於像自己的很看重的弟子他絕不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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