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崢嶸
正在上映的電影《刺客聶隱娘》,是一個改編自唐傳奇的故事,獲得了第68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作家唐諾説,很多人也許會看不懂這部電影,但是會感到這就是想像中的唐朝,會驚嘆:原來中國的山水畫不是寫意而是寫實!大導演侯孝賢是如何給現代人講述一個唐朝的傳奇?讓我們從兩本相關圖書一窺內幕。
一本是編劇謝海盟的《行雲紀》,作為初出茅廬的新人,作者參與了電影從劇本討論到拍攝殺青的全過程,她試圖以人類學的視角和生動筆觸,還原現場,書中另收錄小説《隱娘的前身》、電影故事大綱與劇本(第三十八版定稿)。可以看到一部電影從無到有的誕生過程。
再一本是侯孝賢的老搭檔、美術指導黃文英領銜編著的《刺客聶隱娘》,全書分為兩本:一本為《唐 風尚》:《刺客聶隱娘》電影美術設定集,另一本是《拜訪刺客 唐傳奇》:在繪本中“觀看”《刺客聶隱娘》。從拍攝筆記、美術圖稿、高清劇照、繪本電影四個方面展現這部電影的誕生。
一個全新的聶隱娘:
自閉症+
張愛玲
唐傳奇《聶隱娘》原文只有1734個字,如何拍成一部現代電影?幾經改造,電影劇本《刺客聶隱娘》已然是一個全新的故事。唐人裴铏原著的男一號,在電影裏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侯導想拍聶隱娘,大概是八十年代當導演以來就有的夢想,然而始終擱置。編劇謝海盟説在中學第一次接觸聶隱娘文本時,並不喜歡這個故事,因為聶隱娘的師父亂殺人,聶隱娘也不問是非,盲從師父的殺人指令。謝海盟表示當作傳奇故事看也許無可厚非,但是要拍成一部現代電影,怎麼讓現代人對師徒二人産生認同感?編劇作家阿城提出一個改編意見,讓聶隱娘的師父成為李唐皇室之人,為了自家江山驅使她去刺殺藩鎮,最後改寫成一對雙胞胎公主,一個嫁給藩鎮,佈局藩鎮內部各勢力達到平衡;一個成了道姑,成為武林高手,對作亂的藩鎮們,用一個殺字解決。
電影劇本中把聶隱娘的師父從原著的尼姑改成道姑,也是依據唐代公主出家多從道不從尼,因為唐皇室自認與老子同源,出家實則“不出家門”。
全新塑造的聶隱娘這個人物有不少靈感來自好萊塢的電影,包括《龍紋身的女孩》和《諜影重重》。侯孝賢導演和作家朱天文在看了電影《龍紋身的女孩》後得到靈感,要把聶隱娘塑造成一個亞斯伯格症患者(類似于高功能自閉症),執拗專注,為自己認為對的事情拼了命去衝撞,但是更冷更疏離。編劇謝海盟自認自己也是亞斯伯格症患者,有自閉症的典型的社交困難,亞斯伯格症患者最大的特點是長年累月沉浸在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而且有超乎常人的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很容易在某一些領域有傑出的成就,但是在其他方面幾乎白癡。在《刺客聶隱娘》劇本中,一再強調聶隱娘説話不看人,臺詞只有寥寥十幾句,癡愛馬匹,難怪扮演者舒淇開玩笑説:“大家應該不會太常看到我,因為大部分時間我都躲在樹上。”這個設定唯一的疏漏是亞斯伯格症患者普遍手腳不協調,一個連單腿站立都有困難的人要當刺客?聶隱娘應該早就從藏身的樹上摔下來了。
聶隱娘另一個身份來自《諜影重重》中喪失記憶的殺手。聶隱娘十歲被道姑帶走,訓練成刺客,表面上看並沒有失憶,但是當她長大後回到家,這個曾經生活的世界再沒有她的位置、她的同類。這何嘗不是一個尋找自己究竟是誰、如何在世間定位以及何去何從的尋覓過程?童年的聶隱娘借鑒了張愛玲和大陸女作家李娟的形象。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説《雷峰塔》中寫童年送別老保姆,“琵琶把條手絹整個壓在臉上,悶住哭聲,滅火一樣”。這個笨拙稚氣的動作完全借用在電影中,表現聶隱娘唯一一次情緒崩潰。在新疆長大的青年作家李娟和冰島小説《天鵝之翼》,為侯孝賢導演提供了敘事的角度:兩者都是年幼的女孩子,鏡頭就是她們的眼睛,寂寞地注視著遼闊荒涼的陌土,她們的視野中沒有自己,只有一種狀態能看見自己:倒影。聶隱娘也只能從閣樓上的銅鏡看見自己,由此察覺時光的流逝。
編劇阿城曾經有一個更現代的想法,乾脆拍成現代版的聶隱娘:表面上看是一個生活在現代臺北的普通少女,其實是一個很厲害的殺手,每次執行殺人任務,也不需要準備特別的工具,就到街頭巷尾的五金雜貨店,買到什麼就用什麼殺人,螺絲起子、扳手、老虎鉗子……侯孝賢毫不留情地打翻了這個構思,只是大半年後,為復原唐代風情無比苦惱的時候,突然説,要是拍現代版也沒有現在這些麻煩了!
《刺客聶隱娘》最大的改寫是結尾,一個武功絕倫的女殺手,最後卻無法殺人。她向師父行叩禮,是謝罪也是絕恩,從此走向自己的人生。
復原大唐風情:
玉米不行,蘿蔔可以;
白豬不行,黑豬可以
提前看過《刺客聶隱娘》的人都驚嘆此片對唐代風情的逼真復原。電影本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美術設計要盡可能地重現屬於那個時代的風情。美術指導黃文英説:“我非常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尤其是達·芬奇與拉斐爾的畫作,人物畫與背景通常細膩豐富,層層堆棧的色彩與肌理,貼近觀看畫像背景,色澤與層次多樣的山河田園,那是藝術人文達到頂峰才會顯現的氣勢;觀賞故宮唐、五代畫作,也有此種盛世的細節與色調,其中《秋林群鹿圖》與《丹楓呦鹿圖》,雖是五代畫作,其色澤層次多彩,紅橘幽藍對比細膩,想必前朝唐風亦是如此。這兩幅畫作給予室內屏風彩繪諸多靈感。”
在外景上,攝製組也是踏遍山河,尋找最合適的景色。
《刺客聶隱娘》拍攝安史之亂後的中唐,選擇的地點是神農架深山裏的大九湖濕地。農舍需要佈置一些暴曬吊挂的農作物,劇組布景工作人員問編劇謝海盟:“到底蘿蔔或者玉米可以不可以?”用“文房三寶”(智慧手機、平板電腦、筆記型電腦)一番考證:蘿蔔是中國土産,玉米原産美洲,傳入中國那是明朝的事了。於是下令藏好每一根玉米,莽莽湖岸四處聽人吆喝:“玉米不行,蘿蔔可以。”
大九湖四處可見的辣椒,在唐朝有沒有呢?這一查是個大坑,斗篷辣椒是蘇格蘭産的,魔鬼椒是印度産的,燈籠椒是墨西哥産的,如何區分也是好大一門學問。只好下令現場不能出現一根辣椒,一律藏起來。謝海盟回到臺灣後搜尋資料,發現無論哪種辣椒都是原産于中南美洲,中國的辣椒都是明代和玉米一起漂洋過海來的。
豬呢?有幾場戲需要豬當背景,唐代是什麼樣的豬種?再次求助“文房三寶”:無論黑白花豬,都是中國土豬固有的毛色,但是現代中國養的白豬多是約克夏豬或者藍瑞斯豬,花豬則是漢普夏豬,聽著名字就曉得是洋貨嘍。黑豬就不同了,這是中國家豬自古就有的毛色,也最像野豬祖先。謝海盟説事實上,章回小説記錄的豬大多是黑色,中國第一古典名豬——豬八戒就是“黑臉短毛”的造型,如果拍成大白豬就不對了。於是置景人員挨家挨戶借黑豬。
“玉米不行,蘿蔔可以,白豬不行,黑豬可以。”這是背景考證,不能出笑話。但是有時候又不得不故意出一點史實差錯。比如唐代本沒有床榻,電影中原設計藩鎮田季安君臣不分尊卑都是席地而坐。但是這樣的視覺效果便像在拍日本古裝劇。現在的拍攝方案是讓田季安高踞坐榻,與臣下議事。
再度引發爭論的是一座丹房,為了營造詭譎的氣氛,需要畫一些神話中的妖魔鬼怪。結果畫完,同事們都嚷嚷這不是河童和九尾妖狐嗎,別鬧了這是日本貨吧。美術組委屈地辯解,這都是照著山海經畫的。日本的怪物就是源自中國神話。
為了拍出唐代文化,攝製組專門去日本京都借寺廟拍外景。謝海孟立足京都的寺廟,有一種時空錯置感,仿佛真的回到了唐朝。在日本借景的每一座寺廟,不只是建築古樸,古樹如林,連青苔都不能破壞。拍攝時,總有一個或者幾個老和尚盯場,嚴禁碰傷任何一片青苔。
編劇阿城説,唐朝的建築文化就是現在日本的建築文化。這該怪誰,地道的唐文化成了地道的日本文化。中國人拍唐代的片子還要故意犯一些考證錯誤,就是為了避免讓觀眾誤會“太日本”了。
[責任編輯:段雯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