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之格法與妙趣
古人教人作詩,總結了不少格法。相關概念,20世紀很少提及因而已相當陌生,近些年又回到了人們的視野。詩格詩法與詩妙的關係,古人爭論已久,近來又被拿來討論。在我看來,古人的討論是就詩歌創作説,今天的討論應該主要就詩歌的解讀與品鑒説。已有討論,主要在理論層面,落實在作品解讀上的,幾乎沒有。理論的討論相對容易,落實到作品,恐非易事。但只有落實在作品上,這些概念才能活起來。
應該説,古人的詩歌格法論,對認識和把握詩妙,是有幫助的。只是古人概括的各種格法,顯得瑣碎而刻板,故常常遭到抨擊。但從來法之用,全賴靈心妙運。有靈心,則觸處皆活,否則真的會死於法下。如何創造性運用才能使古人格法論活于當下?我們還是以具體作品為例來説。先看蘇軾一首七律《壽星院寒碧軒》:
清風肅肅揺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圍。紛紛蒼雪落夏簟,冉冉綠霧沾人衣。日高山蟬抱葉響,人靜翠羽穿林飛。道人絕粒對寒碧,為問鶴骨何緣肥。
我在教學中曾多次實驗,先告訴學生,古人寫詩講究血脈針線,一如今人所謂章法結構。請用簡單幾句話説明這首詩的血脈針線。不出所料,基本上是一片茫然。提示一下:在題目中找出關鍵字。學生立即説出“寒”“碧”。現在再看詩,馬上明白前六句一句“寒”一句“碧”(一三五“寒”,二四六“碧”),第七句將“寒碧”説破,那第八句呢?再看題目,還有什麼重要的詞——當然是“壽星”。第八句補足了題目。如此簡單明瞭地揭示出詩人巧思與詩作“妙趣”,學生(讀者)頗為欣喜。這類格(章法),在古人可稱之為“二字貫串”。
但有兩個問題:第一,如此解讀是不是將作品遊戲化了?第二,這對把握詩之蘊含有什麼幫助?第一個問題,這首詩本身就是遊戲筆墨,並非解讀的遊戲化。詩人在詩中表現其巧思,有呈才意味;尾聯還是對“道人”(應該是壽星院通悟師)的調侃,更是友人間的打趣。第二個問題,這類詩未必有什麼深刻蘊含,一定要尋找,也不過是對如此清幽之境的懷戀與嚮往。這兩個問題,是作品自身特點使然,與解讀方式沒有關係。
用這一思維品鑒有蘊含的作品,當然能得其深蘊。我們選宋代詩人黃庭堅與陳師道詩各一首解讀,一首是黃庭堅《登快閣》,一首是陳師道《登快哉亭》,兩詩如下: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黃庭堅《登快閣》)
城與清江曲,泉流亂石間。夕陽初隱地,暮靄已依山。度鳥欲何向,奔雲亦自閒。登臨興不盡,稚子故須還。(陳師道《登快哉亭》)
有了蘇軾詩的解讀經驗,這兩首詩無須説,都是寫“快”,在古人可稱之為“一字血脈”。但兩詩寫“快”的同與不同,以及詩的妙處與蘊含,還需要稍加點撥。略作提示,讀者就會明白,黃庭堅詩寫內部心靈之快,陳師道詩寫外部物與時光之快。這是淺層次的。深層的,黃庭堅詩是以快寫不快,以一時之快寫長久之不快,以登臨之快發泄胸中淤積之不快,最後表達對掙脫世網追求快意人生的嚮往。陳師道詩則寫快中閒靜,以靜心觀物,心不逐物,不與物競,外物一任其快,我心依然閒靜,最後卻寫出在世俗中、面對俗事之促迫難守閒靜(不得已只能快)的無奈。循著這樣的思路,可以認識和把握這些作品的妙處與蘊含。應該説,古人詩格法論對詩之解讀品鑒,是很有幫助的。正是借助古人格法論,我們對這兩首詩的品鑒,才達有如此高度與深度。
以上是借鑒古人“格法”思維解讀品鑒詩歌。那麼古人總結之“格”及其例詩,可否發揮其用幫我們悟得詩妙呢?當然是可以的。如舊署元人范德機撰《木天禁語》(今人張健據明成化楊成序刊《詩法》本整理)列“七言律詩章法”有十三格,其中“二字貫串”以杜甫《江村》為例,又注“三字棟樑在內”,並附有詩格圖(見圖)。
所謂“二字貫串”與“三字棟樑”,《木天禁語》並沒有給出解説。按圖所標為兩“村”字,應該有誤。一般理解當為“江”“村”二字。“三字棟樑”,按明人梁橋《冰川詩式》(卷七)的説法,是“妻”“紙”“棋”,顯然沒有意義。參考有關詩例,分析這首詩,可以認為是“事事幽”三字。又古人“事”“物”字義往往互借,根據該詩中間兩聯內容,“事事”可以理解為“事事物物”。《冰川詩式》對“二字貫串”的解釋是:“起聯立二字,中兩聯分應之,或每聯各句應之。結聯脫言,亦要含意。”這個“應”講的就是“貫串”,即血脈針線。借鑒古人之説,發揮我們的智慧,可以對這首詩作很好的品鑒。第一聯上下句分別點出“江”和“村”兩個關鍵字(也是扣題),“事事幽”三字再作分解,分成“事事(物物)”與“幽”。詩題《江村》,寫“江”寫“村”,寫江上之事(物)、村中之事(物),要寫的就是一個“幽”,“幽”是全詩結穴,一詩之神,反反覆復,橫説豎説,就是要寫足“幽”。寫好“幽”,詩便成功。看中間兩聯,都是上句“村”下句“江”。假如換一個視角,用“事”和“物”兩字看,則是頷聯寫“物”頸聯寫“事”。如此就十分清楚:“自去自來堂上燕”,村中之物“幽”;“相親相近水中鷗”,江上之物“幽”。“老妻畫紙為棋局”,村中之事“幽”;“稚子敲針作釣鉤”,江上之事“幽”。結聯呢?《冰川詩式》説“結聯脫言,亦要含意”,如何理解?結聯與“江”“村”“事”“物”都已無關,從字面看,也無關乎“幽”,此即所謂“脫言”:擺脫開來,卻説別意。那是不是與上文斷裂了?當然不是,“亦要含意”就是要歸到詩旨上來。就《江村》説,怎麼“含意”?就是含“幽”之意。按首聯所言:我之所以“幽”,是由於“清江一曲抱村流”,居地江水環繞,與世隔絕。但這不可能是“幽”的真正原因。真正原因,是結聯的最後三字“更何求”,我已無求於世,人也無求於我。無欲無求,無思無為,身閒心靜,如此才“事事幽”。這才是“幽”的真正原因。結聯揭示詩旨,是全詩真精神所在。到此,我們不能不佩服千古經典名作之詩藝高超。
這樣的“格”,能否遷移于其他作品的解讀呢?無疑是可以的。古人所舉之“格”,應是從眾多作品中概括出來的。“二字貫串”“三字棟樑在內”,就可以拿來解讀宋人王禹偁的《村行》:“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二字:“山”和“徑”;三字:“野興長”。“萬壑”“數峰”一聯,看盡群山,見山間“野興”之“長”;“棠梨”“蕎麥”一聯,流連野徑,顯原上“野興”之“長”。最後一聯情緒翻轉,手法高妙:“野興”何以“長”?因“村橋原樹似吾鄉”,未悟其“似”時,野興因之而“長”;一旦悟破,勾起鄉思,思鄉而不得歸,“野興”頓變“惆悵”。此一結,學杜而能變化,自出高妙。這一“格”甚至還可拿來解讀今人詩作,如毛澤東《長征》,完全可以看作“山”與“水”的“二字貫串”,“三字棟樑”就是“只等閒”。寫“山”寫“水”,寫出“只等閒”,“只等閒”是一詩結穴。第二句是一詩關鍵,立起“山”與“水”,點出“只等閒”。這七個字,可以分成前四和後三:“萬水千山”和“只等閒”。中間四句,也可如此分開:前四字,都寫“萬水千山”,後三字,則是“只等閒”。兩聯一聯“山”一聯“水”:“五嶺逶迤”“烏蒙磅薄”,以兩山概千山,翻越重重險山,但在強大的軍隊面前,不過是“騰細浪”“走泥丸”——“只等閒”;“金沙水拍”“大渡橋橫”,以二水見萬水,渡過無數惡水,也只是“雲崖暖”與“鐵索寒”,回望所經“萬水”,一樣“只等閒”。説水説山,反反覆複寫足了“等閒”。最後一聯用進一層法增強表達效果,既不同於《江村》的明“脫言”而暗“含意”,也不同於《村行》的翻轉見妙,但同樣是大手筆:“更”,無疑是進一層意,“喜”相對於“等閒”是進一層:何止“等閒”,而且“更喜”。如此寫出這支隊伍壓倒一切的氣勢和戰勝險惡的樂觀。
古人格法論對解讀品鑒詩歌,只是一種幫助,而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在強調詩心妙悟的前提下,它可幫助我們把握方向,找到關鍵,深入透析,理清脈絡,揭示詩旨,領悟妙趣。(作者:查洪德,係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