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民歌裏的國風傳統
“世界民歌看中國,中國民歌看山西,山西民歌看左權。”山西是民歌的海洋,全省百餘縣,幾乎縣縣都有自己的民歌。已經收集整理的山西民歌多達兩萬餘首,有“山歌”“號子”“小調”和“套曲”四大門類。流行于山西東部太行山區的“開花調”是山西民歌的一張響亮名片。
開花調因歌詞的上句常用“××開花”起興,用下句點題,故此得名。開花調主要分佈于左權、和順、武鄉一帶,以左權最為著名。2006年,左權開花調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名錄。左權民歌開花調是記錄當地人民生産生活的藝術史詩,是原汁原味的民間文學藝術,至今活躍于當地百姓生活當中,凝聚了世代勞動人民的生活與智慧。開花調除曲調優美外,其歌詞同樣具有鮮明的語言特色與藝術價值。
開花起興成標記,上接國風有傳統
開花調歌詞每一小節往往用“××開花”打頭,具有多重功用和很高的語言價值。
首句“開花”只是一種托物起興的咏嘆方式,並非僅指植物的開花,一切所見之物,特別是日常用品和器物均可“開花”。如“門搭搭開花不來來,門外走進俺哥哥來”“玻璃開花裏外明,遠遠照見俺圪蛋兒親”“油燈燈開花一點明,小酒盅挖米不嫌你窮”等等。這種以“開花”起興的方式正是《詩經·國風》中常見的“興”的創作手法。
打頭的“開花”句還有定韻功能,即給下句規定韻腳。開花調的歌詞一般以兩句為一韻,兩句一起一落,合轍押韻,朗朗上口。下一唱段再以“開花”起興,可接上段的韻腳也可換韻,十分自由。《想親親》就採用了接韻和換韻兩種方式,其前兩段和最後兩段歌詞就是接韻:“(男)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軟ruǎn,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wǎn。(女)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亂luàn,煮餃子我下了一鍋山藥蛋dàn。……(女)雪花花落地化成了水shuǐ,至死也把哥哥你隨suí。(合)咱二人相好一對對duì,切草刀鍘頭不後悔huǐ。”這種兩句一韻的形式可能與該民歌起源於男女對唱有關。這種自由接韻的方式也鑄就了同一首民歌版本不一的特點,因為對歌時可根據需要即興發揮,“做甚唱甚,想甚唱甚”,所唱內容可長可短。這一點酷似陜北民歌信天遊,可以自由發揮而內容長短不受限制。左權開花調與陜北信天遊都是西北地區勞動人民創作的民間歌謠,卻與兩三千年前《詩經》中的“興”一脈相承,可見其民歌傳承歷史之悠久。
襯詞襯句傳神韻,一呼一喚總關情
開花調歌詞的語言還有兩個獨具地域色彩的特點:
其一是歌曲中常用襯詞襯句。如“啊格呀呀呆”“(小)親圪蛋兒”等。歌詞裏嵌入的這些韻味獨特的襯詞襯句,兼有愛稱、抒情、感嘆等多種表情功能。把當地原生態方言的襯詞襯句配以多變的高低快慢的吟唱,給歌曲增添了無盡意味。《燈碗碗開花在窗臺》的四節歌詞後都有一句“親呀親呀格呆呀格呆”的襯詞襯句,活潑俏皮,生動傳神。比如,“楊柳樹開花把手擺,東村的哥哥他到俺村來,石榴花摘一朵頭上戴,哥是個好小夥妹妹愛,親呀親呀格呆呀格呆。”歌詞的作用是表情達意,而隨後的襯句兼具傳情與傳神之效,給人以百轉千回、餘音繞梁之感。
其二是歌曲中常有呼語“妹妹呀”“哥哥呀”作襯詞插入歌詞中,僅僅以親哥蜜姐的呼喚語來解讀恐怕難解其中真味,因為這些呼語同時還是男女互動的“感測器”與情感的“調色板”。《櫻桃好吃樹難栽》是一對戀人的對唱,歌詞裏就加上了“妹妹呀”“哥哥呀”這樣的呼語性襯詞,既能凸顯戀人間的柔情蜜意,也增加了對歌時的互動感與畫面感,精妙而傳神。比如,“(男)櫻桃好吃樹難栽,有了那些心思(妹妹呀)口難開。(女)山丹丹開花背洼洼開,有了心思(哥哥呀)慢慢來。”
此外,左權民歌裏的方言詞語,特別是疊音詞,不僅給歌曲增添了地域特色,更具有特殊的傳情達意功能。比如“酸棗棗、畫人人、辣角角、土炕炕”等含有疊音成分,“圪頂(膝蓋)、眊(瞧、看)、亮晶晶(響亮)、親圪呆(親愛的)”等都是方言詞。
場面寫真動態化,樂觀喜慶顯民風
左權開花調有活脫脫的生活場景描述與烘托,藝術性地將人物、場景、情感融為一體,是很有品位的語言藝術創造。比如《親圪蛋下河洗衣裳》:“親圪蛋兒下河洗衣裳,雙圪頂(膝蓋)跪在石頭上。小手手紅來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辮兒甩。……”這首歌就像一幕逼真的情景劇,其中既有少女河邊洗衣裳偶遇情哥哥的故事發生地,又有少女雙膝石上跪、邊搓衣裳邊甩小辮兒、河邊把頭抬等動作描摹,生動傳神,富有畫面感。
左權民歌的敘事,在場景描摹上也很講究章法與層次,動靜分明,外景烘托與內情激發巧妙糅合。比如《楊柳青》:“一不灘灘楊柳樹一片一片青,一叢一叢山桃花(哎呀呀呆)好像胭脂雲。一彎一彎清泉水甜呀甜津津,一山一山好風景(哎呀呀呆)看呀看不盡。一群一群金翅鳥飛呀飛出林,一串一串銀鈴聲(哎呀呀呆)亮呀亮晶晶。一不灘灘楊柳樹正呀正年輕,一叢一叢山桃花正是好青春。一山一山好風景醉了咱的心,一彎一彎清泉水(哎呀呀呆)映出滿天星。一步一步相思情穿過桃花雲,一顆一顆女兒心(哎呀呀呆)融進楊柳青。”這首歌表達的是妙齡少女由春日美景而激發的少女情。與開花調常用的起興不同,這首歌用的是“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的“賦”的寫法,把歌者所見、所聞、所思用三段排比句渲染出來,巧妙呈現了三個鮮明的表達層次。
第一段是靜態景物的描摹,青青的楊柳樹、盛開的山桃花、甜甜的清泉水、看不盡的好風景,宏大的視野下一派春日美景。第二段是動態場景的呈現,金翅鳥飛出林,鳥兒在鳴叫,少女省悟了青春。第三段是對少女內心情感的描述,由美麗風景到醉了心,巧妙地刻畫了女兒相思情的激發再到相思融入春日美景的情感律動,由外景到內情的過程自然天成。這一屏一屏的春景,由靜到動,由景到人,好似影視中的快鏡頭,展示的是一幅幅優美的風景畫,給聽者帶來的是視聽覺衝撞的震撼效應。
晉西北民歌反映的多是走西口、去口外的生活,男女間難捨難離的表白是其主流,呈現出一種憂傷蒼涼的風格,如“萬般出於無其奈,扔下親人走口外”“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左權民歌則以喜慶歡樂為主調,表達了勞動人民在艱苦環境與苦難歲月中對美好生活、幸福愛情的嚮往和期盼,反映了當地人民樂觀向上的精神品質,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即便是“打酸棗”這樣的事情,也能顯現出艱苦生活中那一點點喜慶的味道:“這一山山望見了那一山山高,那山上那個酸棗長呀麼長得好。叫一聲那妹妹快呀麼快些走,掂上你那個籃籃咱就去打酸棗。”
民歌是最能代表和體現某個地域人民生活狀態與文化特色的有聲符號,左權民歌開花調的語言獨具藝術價值,值得我們認真研究並充分發掘和利用。
(作者:溫鎖林,係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