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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者揭秘“三星堆最大金面具”發現發掘幕後故事

2022-01-02 09:12:00
來源:成都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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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歷者黎海超,揭秘“三星堆最大金面具”發現發掘

  2021年已經過去,三星堆還未結束自2020年開始的新一輪考古發掘。

  作為2021年國內考古界當仁不讓的“超級網紅”,三場央視大型直播讓無數觀眾看得興致勃勃,每有新器物露面都引來大量關注,而籠罩其上的神秘面紗依然不受擾動。

  冰山一角,考古學家們説,這些發現只是冰山一角。他們圍著這座“冰山”的山頂,鋪設了最先進的儀器,配置了最優秀的專家,捧起層層疊疊的象牙,挑出微小細碎的殘渣,潛心窺視沉入時間之海深處的古蜀文明微光。

  作為此次發掘過程中困難尤多的一個考古方艙的負責人與親歷者,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教授黎海超,在回首過去這一年來的“挖坑”經歷時,感慨良多。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採訪了黎海超,請他講述“三星堆最大金面具”發掘幕後的故事……

  半張驚世金面具

  剛被發現時像個揉皺的紙團

  2020年12月11日,是四川大學考古隊正式入駐三星堆考古方艙、開始發掘工作的日子。這一次新發現的六個祭祀遺存坑,編號為K3-K8,排在上世紀80年代發現的頭兩個坑(K1和K2)後面。

  其中,K3、K4和K8都各自獨佔一個考古方艙,而K5、K6和K7三個坑被罩在了同一個方艙裏——這種“不走尋常路”的氣質,也從一開始就始終伴隨了這個艙內的考古發掘工作。

  “這三個坑發掘的相對難度較大,首先6號和7號有一個打破關係——年代更晚的6號坑破壞了7號坑的一部分,是唯一一組有明確年代早晚關係的祭祀坑。”黎海超説,“5號坑雖然最小,但裏面的東西最細碎,組合關係最複雜,清理難度也最大。”

  更令人頭大的是,在那個年代較晚的6號坑裏,三星堆先民古蜀人埋下了一隻木箱。木質早已炭化,全靠箱內填滿的泥土支撐形狀,而這填土的木箱不僅極重,還很脆弱,考古人員沒有任何可能赤手空拳將它抬出坑。

  兩個坑仿佛兩隻糾纏的手,其中一隻手裏還握著塊易碎品。在將兩隻手分開的過程中,稍有不慎,手裏的東西就毀了。

  考古發掘的規矩是:先發掘年代較晚的遺跡遺址,再發掘年代較早的。這一順序也很自然地體現在常見的地層疊壓上——越接近現代的遺存,離地表就越近,從上往下慢慢來。

  “5號坑和6號坑是差不多同時開始挖的。2021年1月5日,我們在5號坑裏發現了那半張金面具。”黎海超回憶説,“因為5號坑的器物普遍比較小和細碎。剛露頭的時候以為也是個小件金器。”

  面具被發現的位置位於5號坑的中間偏西南方向一點,隨著考古工作人員細緻小心地清理掉周圍泥土,他們漸漸發現這是一塊較大的金箔。“金箔”最初出土的狀態,頗似金沙遺址著名的太陽神鳥——像個被揉皺的紙團一樣,完全被壓扁在泥土裏,看不出真正形狀。“但在逐步清理的過程中能辨認出鼻子、耳朵的形狀,推測很可能是件金面具,大家就都很振奮了。”黎海超説。

  這半張面具寬約23釐米,高約28釐米,含金量為85%左右,銀含量在13%到14%左右,重約280克。據此推測,這件黃金面具的完整重量應該超過500克——比成都金沙遺址出土的黃金面具更大更重,也比目前我國出土的商代最重金器——三星堆金杖(463克)還要重。

  “這件金面具是三星堆新一輪考古發掘中最早出現並且最重要的器物之一,也是迄今發現的體量最大的一件金面具。”黎海超説。“5號坑下面應該還有大件的金器,新的發現仍有可能。”如果在後續的發掘中,能夠出土另外半張面具,那麼,這件完整的黃金大面具將超過金杖,成為目前我國發現的同時期最重的金器。

  但這些發現多半都不能在現場完成:一些圓形金箔幾乎是等距離分佈在坑內,彼此之間有著清晰的組合關係,這種明顯的規律在6個坑中顯得極為特別。為了最大程度保持住這些小金片現有的分佈狀態,顯然不能一片一片單獨提取了,“所以專家們的建議是整體切割(連泥土帶器物金片),拿到實驗室裏做進一步清理和研究。”

  鏡頭下的考古

  脆弱的木箱

  如何走出“發掘困難艙”?

  與以往和常規的絕大多數田野考古不同,身為“超級網紅”的三星堆,在本輪考古發掘過程中,除了直播之外,平時也全程暴露在各種各樣的鏡頭和目光之下。最熱鬧的時候,在考古大棚進進出出的人群,甚至可以用“川流不息”來形容——前來觀摩交流的考古界同行、各大高校考古文博專業師生以及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佔據了其中相當一部分。

  包括在考古方艙裏面,也隨時都有跟拍的鏡頭守在坑邊——央視和四川電視臺都要全程拍攝,未來利用這些寶貴素材剪輯成紀錄片。

  紀錄片也需要情節,為此,這些常駐攝影師除了客觀記錄之外,也隨時在尋找過程中的矛盾和衝突。而他們不約而同都很“青睞”黎海超所負責的三號艙。“其他坑基本都是按部就班、平穩推進,只有我們這個艙裏,從頭到尾貫穿了各種困難。”

  最先開挖的兩個坑都有各自的“獨門難題”——5號坑的細碎金片不敢輕易擾動,就連清理工作都只能用最細的小竹籤,像挑牙縫一樣一點一滴做工作。

  6號坑則是“一箱當關,萬夫難開”,要保護無比脆弱的木箱,同時還要最大程度地保護坑壁原狀,不能説為了方便提取而隨意擴挖。

  “我們就是一邊嘗試一邊反覆修改方案,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保護遺跡和遺物之間尋找平衡點。”黎海超説,“6號坑的木箱一天提取不出去,7號坑就一天沒辦法挖。眼睜睜看著其他坑一層層下去,説心裏不著急是不可能的。甚至不止我們自己發愁,因為幾個艙都是打通的,經常隔壁艙的人走過來看著,也忍不住替我們發愁……”

  他們一度考慮過拆掉一部分大棚,把木箱吊出去,但這樣做實在太過折騰。最後採取了相對折中的方式,依然夠麻煩——艙內搭起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地上鋪好鋼管,把套好保護套的木箱慢慢吊出坑,輕輕放在鋼管上,像當年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時運送石料一樣,通過隔壁8號艙的門一步步推出去。

  黎海超清楚地記得,那天當這只沉重的木箱終於“踏出”了8號艙的門、落到了艙外地面上的時候,他感覺心裏面一塊大石頭也隨之落了地。“花了半年多時間,這才終於和其他艙站到一條起跑線上,可以放手繼續挖7號坑了。”

  7號坑對待他們也並沒有很客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象牙盤根錯節,連透過象牙間的縫隙、窺探一下更深處的器物都做不到,只能耐心地一根根往外提。“到目前為止,前後提出來231根象牙,各種不同類型都有——大的、小的,有些帶有切割痕跡,有些被燒過,有些沒被燒過。”

  目前7號坑內最令黎海超好奇的器物之一,是今年9月直播時就露了頭但迄今還未提取出來的那件龜背形網格狀青銅器。“可以肯定它沒什麼實用功能”——針對一些網友説這個網格像燒烤架的玩笑話——“應該是和古蜀人的祭祀體系有關,但目前還很難推測它在祭祀體系裏具體是承擔怎樣的功能。”黎海超説。“它應該是迄今為止我見過的最奇特的一件青銅器了,以前從沒見過哪一件和它稍有相似的。”

  青銅面具方孔之謎

  古蜀人比現代人

  想像的走得更遠

  李白的名篇《蜀道難》把四川盆地形容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閉塞之地。“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事實上,古蜀人與外界的交流,無論是密切程度還是所跨越的地理距離,均遠超大多數現代人的想像。“在商晚期,整個長江流域已經通過水路連接成了一個密切的網路,這個網路中的每一個點都與北方的商王朝存在著密切的聯繫。”黎海超説,“三星堆所展示出的交流範圍還要超出這一網路——有著良渚文化典型因素的玉琮,來自熱帶海洋的貝殼……甚至三星堆的銅器,有很多可能也並非是在當地生産。”

  他舉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例子——三星堆博物館的很多青銅面具,額頭正中有一個方孔。“如果你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這些方孔的形態都不太一致:有的方孔非常規整,是與面具同時一次性鑄造形成的;但也有一些方孔明顯地是後期切割出來的。甚至還有個別面具上的劃痕顯示:或許有工匠試圖切割,但最終放棄了加工。”

  為什麼三星堆的先民要費這麼大勁兒進行“後期加工”呢?

  “一個合理的推測是:很可能製作這些面具的人不是三星堆的人,因為疏忽而忘記留這個孔。三星堆的人拿到之後,為了要使用而不得不進行二次加工。”黎海超説,“因此有一部分青銅器可能是三星堆先民們訂制的産品,並非在當地生産,且來源也不單一。另一方面,我們也相信一部分青銅器很可能是三星堆的先民們自己製作的,他們肯定是有這個能力的。”

  黎海超的主要研究課題之一是“資源與社會視角下的商周銅器”。在他眼中,三星堆的青銅器便是古蜀與周邊世界之密切聯繫的一個縮影。“這些銅器哪些是三星堆自己生産的?哪些是其他區域生産的?其他區域的人為什麼要為三星堆製作這樣一些銅器?我希望通過研究這些問題,能夠看到三星堆與同時期周邊世界形成的這種巨大的交流網路,也能更好地去理解三星堆在古蜀文明發展脈絡中的意義和作用。”

  成都商報-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採訪手記

  三星堆考古方艙裏的時間相對論

  第一次進入三星堆發掘現場的時候是2021年6月23日,距離5月底那場大型直播過去不到一個月。

  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探坑者”,我的運氣很不錯:上午一來就看到3號坑要出土一個巨大的青銅面具。走到坑邊的時候,那個大面具“臉”朝下地躺在坑裏,已經被木條細心加固過、並纏好了繩索。

  我高興地在坑邊坐下,舉著手機等待面具出坑的一刻。然後就等到了下午快4點……這期間,我跟著現場的考古隊員們去蹭了午飯,還在他們租的宿舍裏午休了一會兒,然後又跟著他們返回了考古方艙。

  坐在坑邊等得兩眼發直的我,生平第一次對於考古發掘的“緩慢進度”有了深刻認識——7號坑裏幾乎還是一坑黃土,兩個工人不慌不忙地鏟著地,考古隊員在坑裏轉來轉去,做著各種記錄工作。也不時有人跑去3號坑邊,羨慕地看著他們滿坑的器物。

  現場最有趣的一個細節,是年輕的考古隊員們自己發明的一個小遊戲: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他們依次走到艙裏的排風扇前,拉開袖口讓防護服灌滿涼風,整個人瞬間鼓起來,變身動畫《超能陸戰隊》裏“大白”的模樣,非常喜感。

  終於,當那個青銅面具被緩緩吊起、穩穩放入鋪好海綿的大木箱時,坑邊不知不覺便擠滿了人——四個艙裏的所有人都來圍觀拍照了,然後還要紛紛和木箱合影,興奮之情可見一斑。

  這種盛況確實難得一見。因為後來我又去探坑兩次,確定他們大多數時間裏只是在緩緩地、一點一滴地抹去那些器物上沉積的古老時光,幾天下來也鮮有能提取出坑的物件。

  最早曾忍不住問過黎海超:你在坑邊坐著的時候,有沒有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他説沒有啊,各種各樣的工作在手頭堆滿,從早到晚都不得閒。

  我也漸漸領悟到了考古現場特有的時間相對論——對於旁觀者來説,眼裏只有“上新”那一刻的驚喜好奇,恨不得天天出東西;對於身處其中的考古人來説,在坑中細細搜尋的每分每秒,都自有其學術上的重要意義。而對於坑內那些已經沉睡了3000多年的器物們來説,時間早已停滯,泥土如蠶繭般包裹著它們,在另一個維度裏緩緩漂流,遺忘了文明與世界,直到被我們重新打撈上岸,將那層時間的外衣慢慢剝離,尋回屬於它們的古老記憶。(喬雪陽)

[責任編輯:尹賽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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