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永遠是需要的”:魯迅“北平五講”的臺前幕後
有人以為知識階級要滅亡了 其實知識永遠是需要的
——魯迅“北平五講”的臺前幕後
◎肖伊緋
《魯迅全集》沒有全部收錄“北平五講”
1932年11月9日夜,已在上海定居五年的魯迅,突然接到北平來電,電文中有雲“母病速歸”。11月11日晨,魯迅乘火車趕赴北平,兩天后即抵達,“見母親已稍愈”,可謂虛驚一場。之後數日,魯迅為其母延請醫士,接連數次登門診治。
11月22日,魯迅與臺靜農“同往北京大學第二院演講四十分鐘,次往輔仁大學演講四十分鐘”。從此次講演開始,魯迅此行接續共計在北平各大學講演五次,被後世研究者習稱為“北平五講”。
繼首場《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講演之後,當天魯迅又至輔仁大學作《今春的兩種感想》講演;11月24日赴北平女子文理學院作《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講演,11月27日又到北平師範大學講演《再論第三種人》,次日在中國大學(學院)講演《文藝與武力》之後,晚間即乘火車離開北平;前邊四場講演,《世界日報》均有報道與講演內容摘要的刊發,為魯迅這次短暫的北平之行留下了可資後世集中考索的珍貴文獻。
“北平五講”乃是魯迅生前最後一次在北平開展講演系列活動,無論于其個人生涯而言,還是就其歷史意義而言,自然都有著極其重大且深遠的影響力。
“北平五講”當年盛況空前絕後,各界反響熱烈之狀,散見於八十餘年前的南北各地各大報刊之上,當時乃至後世的讀者,都應當可以據此管窺一二。不過,魯迅生前並未將這五次講演的內容悉數納入其自選集中,後世所編各版《魯迅全集》也沒有全部收錄。
在此,謹選取“北平五講”中現存歷史資訊最為精詳的魯迅在師大的第四場講演,通過目前已知的最佳版本的歷史文獻,並對與之相關的一系列珍貴史料加以整合與考述;在此基礎之上,讓我們重返歷史現場,一起去感知與觀摩那些臺前幕後的歷史細節。
觀眾爆滿,講演臨時改為露天舉行
事實上,“北平五講”的第一至第四場講演的基本內容,《世界日報》均有現場記錄得較為完整的報道,其中尤以第四場在師大的講演內容篇幅最為可觀,且看報道原文如下:
昨日下午二時,師大文藝研究社請魯迅在該校風雨操場講演,一時前後,會場中即已十分擁擠,魯于一點三刻到場,屆時開講,未及三分鐘,因後來者愈擠愈多,無可插足,紛紛聲請改為露天演講,當即群赴該校大操場,團團圍集,眾約二千余人,講題為《再論“第三種人”》。緣最近上海出版之《文化日報》曾登載魯迅《論“第三種人”》一篇,對於文藝階級性,有所主張;茲錄其演詞大意如左:
這個題目應該從五四運動的時候講起,那時所謂文藝的園地,被舊的文學家,關住了,佔領了,西裝先生的皮鞋踏進來了,這就是胡適之先生、陳獨秀先生的“文學革命”。
於是,那時一些文學家發生了鬥爭,結果,新文學家勝利了,他們佔了當時的文壇。時代的進展,是沒有停止的時候,不料想三四年前,下等人的泥腿插進了文壇,此時前者反對後者,即是皮鞋先生反對新興普羅文學,因而他們説,左翼的文學家竟是拿盧布的。不過事實已經證明,左翼作家的確沒有拿盧布,工農也確實不是土匪,於是舊文學的保護者想起了另一種的辦法,於是“第三種人”之説便出來了。他們説,文學是“鏡子”,沒有階級性的,現狀的情形怎樣,所照出來的也怎樣。不過這話是不對的,就説是一面“鏡子”吧,它所照出的,也是由於實物的不同而各異,何況,在階級社會裏的人決不是一面鏡子,因為階級的背景不同,所有的觀察,也是一副眼鏡,他怎能超階級呢。
他們又説文藝是為將來的,譬如托爾斯泰是寫現在的,對於將來才有價值,他的文學,到現在還有價值。不過這話也不對的,托爾斯泰寫東西時,是寫他那時的現在,並不是寫將來的,如果他寫的時候,為了將來,那末,他離開了現實,到了現在,就失掉了價值,不成東西了。他們又説喜歡文藝的人們,要寫東西,可以被批評家罵回去。這也是不確實的,社會一般的群眾的需要,可以決定作家,不是批評家可以生殺予奪了的。他不是因為批評家的苛酷而作不出東西來。
因為作品懂得人愈多,力量就愈大,價值就愈高,藝術作品普遍的,須要大眾化的,許多人想保存舊藝術,這是不合理的,而且是不可能的,許多的資産階級,不當搖擺于高潮中,當與群眾接近,要不怕衣裳的沾污,不怕皮鞋的染土與群眾接近,新興藝術的前途,無論如何,時代必然趨勢,甚麼辦法也阻礙不住的。
有人以為知識階級要滅亡了,其實知識永遠是需要的,知識滅亡的事情,決沒有這種道理。但是新知識者與舊知識者完全不同,在我小的時候(四十年前),所謂知識者,他們只知道寫信的方式,——祖父抬頭幾個字,以後祭祖應該怎樣設置——擺幾個碗,幾個碟子,這種東西,現在已經滅亡了。現在所謂知識者——就是外國留學的先生們,講孔子的經濟學,回國講羅素杜威學(胡適等標榜的主義),他們最漂亮,最闊綽,他們可以坐汽車,也可住洋房(坐汽車的事,今天我也是這樣來的,不過,這是諸位的盛意),但是,這能否長久,實屬問題,恐怕也要滅亡的。將來的知識者,研究為將來有用的東西,是另有其他有益於群眾的一個人,他們在現在,把握住實際問題,來求自己的藝術,並不是抱著個人主義的,個人主義也是不能存在的,與其説是研究知識階級的夭亡,到不如説,研究為將來而鬥爭的藝術。講到知識的存在與否,雖然好像為己,他的事業既然同群眾結合,那末,他的存在,也就不是單為自己了。
魯迅講畢,多數群眾,更爭相緊隨,擁入休息室,有詢以何時返滬者,則答以最近日內;有爭相挽留請即在平教書者,則曰“我一到此間,即有人説我捲土重來,故我不得不趕快卷土重去”;又有問“周先生住在上海感覺怎樣”,則答曰“現在上海租界也不穩當了,統治階級極靈敏,但被統治階級也靈敏,所以無礙”,聽者莫不大笑雲。
“著青布大褂,登青面膠皮運動鞋”魯迅混搭登場
值得注意的是,當現場聽(觀)眾中對魯迅“有爭相挽留請即在平教書者”,魯迅卻這樣回答道,“我一到此間,即有人説我捲土重來,故我不得不趕快卷土重去。”以魯迅的品格性情而言,之所以會這樣回答,恐怕並不是隨口調侃而已,而是當時確有某種並不歡迎其赴北平講演的流言傳聞之類,方才在應答熱情聽(觀)眾之際,對此捎帶有所回應。
就在魯迅此次來平逗留的最後一天(11月28日)當天,《實報》刊發了一篇帶有“綜述”性質的新聞報道,簡要概括了魯迅在師大講演的現場情狀,其中提及:
講畢後多數群眾爭相緊隨,情形狂熱,為從來所未有。魯迅著青布大褂,戴油垢呢帽,登青面膠皮運動鞋,面貌清癯,鬚髮已蒼白,而神采奕奕,被擁於人叢中,與一般皮鞋西服之男女青年,相映成趣。休息室小住,人眾竟將休息室塞滿,水泄不通,紛紛爭擠向前,極欲一親睹欬為快……
後出室留影,即被人眾圍于廊際,倚于墻壁,剌剌不休,爭親談唾,三數密斯,自其身後以瞻此新文藝巨頭之風采,而其飾貌如窮酸學究,此其所以為魯迅歟也。
上述200余字的報道摘錄(原文500字),刊印在每日僅有四個版面的《實報》頭版之上,文字描述相當細緻精微、“現場感”十足,亦有著可圈可點的史料價值。據考,創辦時間比《世界日報》稍晚,于1928年在北平創辦的小型報紙《實報》,讀者群體更為廣泛,在北平市內的影響力與傳播率之高,也並不亞於《世界日報》。該報以基層民眾為主要對象,採取“小報大辦”的方針,對稿件進行精編、濃縮,版面編排也生動活潑,受到讀者歡迎,單日發行量最高時曾達10萬多份,一度居華北各報之首。
此外,邀請魯迅赴師大講演還有一段“小插曲”。話説曾于1932年11月27日上午(魯迅講演為當天下午)親訪、邀請魯迅的師範大學學生三代表之一潘炳皋(另外兩位是張松如、王志之),在四天之後即刻寫成的《魯迅先生訪問記》一文中,曾約略道出了一些其中原委與隱情。原來,在既無師友確切指引,更無“介紹信”與“邀請函”的情況下,潘炳皋三人約定一起登門請求,“決定要冒險去叩先生之門”了。為了找尋魯迅來平後的確切住處,三人幾經週折,憑著模糊的記憶,在宮門口西三條衚同不斷尋找,幾乎是挨家挨戶叩門詢問,終於“走出衚同來,憑著洋車夫的指導,才在西口路北第二個門叩著了”。
在宮門口西三條衚同二十一號的魯迅家中,潘炳皋等人即刻代表師大青年學子,表達了切盼魯迅親臨校中講演的熱誠之意,還不失時機地談及不少感興趣的,關涉文化、文學、教育等各個方面的熱門話題。當時在場師大學生三代表之一的張松如,也在此次面見魯迅三天之後,寫成一篇《魯迅訪問記》,對此番前往邀約也有較為詳實的記述。
一張“出鏡率”頗高的魯迅標準像
當天,魯迅站在北師大操場中央的一張桌子上講演的情形,即刻就被現場聽(觀)眾拍攝了下來;這一場景,後來亦有多人曾在憶述中提到,而後世讀者對此次講演的初步接觸,大多也都是從這一場景開始的。
1933年2月,在上海出版的《現代》雜誌第二卷第四期上,有一頁銅版插圖,題為《魯迅在北平》。在這一頁插圖上,印有兩張魯迅在師大講演時拍攝的現場照片,以及一張魯迅講演時的“速寫像”;更為特別的是,在兩張現場照片之間還印有一張《世界日報》報道的“剪報”,明確注有“世界日報所載之魯迅演説辭”。
近五十年之後,時為1980年,當年《現代》雜誌主編施蟄存對這一頁雜誌銅版插圖,仍唸唸不忘,又將關涉其中的“掌故”點滴,付諸筆下,娓娓道來。在其所撰《關於魯迅的一些回憶》一文中,專列一章,為之這樣寫道:
在十二月中旬(1932年),有北京的朋友給我寄來了有關這次演講的兩張照片和一方剪報。照片的説明,一張是“魯迅在女師大操場演講”,一張是“魯迅在師大操場演講”。剪報是一段登載在《世界日報》上的《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我得到這兩張照片,非常高興,肯定他們是新文學史上的重要史料和文物,當時還未見別的刊物發表。我於是把它們編在一九三三年二月出版的第二卷第四期《現代》雜誌的《文藝畫報》中,三件佔一頁。
印製于插圖版面上端的那一張《魯迅在女師大操場演講》的照片,即是前邊提到的被現場聽(觀)眾拍攝了下來的魯迅站在北師大操場中央的一張桌子上講演的照片。這張照片後來被平滬南北各地的報刊廣泛採用。尤其是魯迅逝世之後不久,在用於悼念其人的各類專刊專號上,這張照片的“出鏡率”都頗高,堪稱其“工作照”中的“標準像”之一。
譬如,1936年12月,北平《實報半月刊》第二卷第二期“悼念魯迅專號”,即在內頁插圖中使用了這張照片,並加圖注稱“民廿二年間在師大操場講演時攝(為魯迅最後之來平留影)”。
兩年之後,著名畫家、藝術家陳煙橋即據這張照片為原型,創作了木刻版畫《紀念魯迅先生逝世二週年》。時值中國全民族抗戰如火如荼,版畫畫面中,增添了戰火密布與部隊進軍的遠景,寓意著魯迅精神鼓舞著全民族抗戰。1939年11月15日,上海《良友》雜誌第148期,刊發了這一幅木刻版畫。
魯迅自謙“不很好看 三十年前時還可以”
除了實拍照片、刊載圖片與木刻版畫等圖像史料之外,在當年的北平《世界日報》之上,還曾刊載過一篇以聽(觀)眾身份撰寫的現場觀感記的文章,題為《看魯迅講演記》。其中提及:
講演地點初在風雨操場,既然是風雨時操之場,當然談不到聽講時有坐之凳了。於是便蜂擁蟻繞地搶找板凳。人來的愈多了,所以有從窗戶入裏的,有在較後的靠墻地方樹長梯而立其上的……
魯迅先生在歡聲雷動中,被大家扶在臺上,當文藝二字剛出口時,便有“請到操場講”的哄叫聲。那聲音可怕,和市民大會捉到“漢奸”時喊“殺掉”一般……
“氣量”我不知,“態度”沉寂,“年紀”確係“老頭子”——據其本人云,不能再有四十幾歲了——數月未理的二毛平頭,叢小的鬍子,黑而油抹的皮袍黑腿褲,陳嘉庚式的黑鞋——具體説來,面孔和我腦中的構想差不多;鬍鬚的不修,身材的弱小,和衣服的不修邊幅,到出我意料多矣了。
由風雨操場要遷到大操場時的過程中,大眾出走的當兒,魯先生曾站在講臺之一角,取出一枝香煙來燃吸……
講完時,曾去師大學生自治會休息,和圍住他的人隨隨便便談話:問,“大家為瞻仰您的道范……”答,“不很好看,三十年前時還可以!”
上述這篇現場觀感記亦有1500余字,且分兩次連載,分別於1932年12月1日、2日連載于《世界日報》。可見,魯迅在師大的講演原定地點為室內的“風雨操場”,而非室外大操場。此文作者,提前兩個小時到“風雨操場”候場,佔據了講演臺下第一排的絕佳位置;可魯迅剛上講臺,即被現場聽(觀)眾要求挪至“大操場”進行講演,當然懊惱不已。作者還把站在大操場一張桌子上的魯迅與圍繞著他的千余名聽眾,比喻成北京“南城的天壇圜丘”,由此也足可想見,當年講演規模之浩大,聽眾之踴躍。
此外,作者還將近距離觀察魯迅的諸多細節,都一一記錄了下來。諸如容儀、動作、講話及講演之後的送別情形,皆盡可能詳盡地描述。這樣的記錄與描述,為後世讀者充分了解魯迅此次講演實況,提供了豐富的細節資訊,實在是頗為難得的“現場”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