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網移動版

    台灣網移動版

西域埋長史,何尋精絕城?

2021-03-21 14:44:00
來源:中國新聞網
字號

  中新社北京3月21日電 題:(東西問)西域埋長史,何尋精絕城?

  作者 劉文鎖(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兼考古學教研室主任)

  編者按:新疆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聚居地區,多種宗教並存。西元前60年,西漢設立西域都護府,新疆正式成為中國版圖的一部分。新疆考古中的諸多發現,如《鬼吹燈》中精絕古城所在的尼雅遺址中曾出土過漢、西晉時期的漢文簡牘,漢代流傳的習字蒙書《倉頡篇》和佛教文獻等,長期關注尼雅考古的中山大學教授劉文鎖的研究表明,這些發現印證了這一時期中央政府對西域的管轄,漢文化在西域的傳播,以及佛教在西域的盛行和絲綢之路的繁榮景象。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生活在新疆的各族人民交融互鑒,形成了新疆多元一體的格局。

  《鬼吹燈》是從“精絕古城”開始的。這部小説的作者為什麼會想到“精絕古城”呢?我想,或許是從《漢書·西域傳》裏獲得的靈感吧?“精絕”是個很酷的名稱,像一個意味深長的古老密碼。

  “精絕”是什麼呢?

  故事要從漢朝説起。中國之擁有西域(包括新疆在內)始於漢朝,漢朝之擁有西域始於漢武帝(前140-前87年在位)的經營,當時把陽關、玉門關以西的地區稱作“西域”。除了在樓蘭等戰略要地的軍事征戰,還派出了張騫(前164-前114)等使節出使大月氏、大夏、烏孫和大宛等中亞綠洲城邦。到漢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漢朝正式設立了西域都護府管理天山南北等地。

  漢朝使節尤其是西域都護府獲得的西域知識遠遠超過了先秦時期,這是當年漢朝史家班固編撰《漢書·西域傳》時的資訊源。這些受到漢朝冊封的西域城邦,是從早期鐵器時代延續下來的一個個大小不等的部落,一些部落説古印歐語。精絕就是這樣一個在塔裏木盆地南道上的小邦。它的名稱初現于《漢書·西域傳》。

  在《西域傳》的記載中,精絕王駐地精絕城,人口四百八十戶,三千三百六十人。大約在東漢初年的兼併中,精絕被併入了塔裏木盆地東南部的大邦鄯善中。這種狀況大體維持到西元4世紀消亡為止,從尼雅遺址發現的大批佉盧文書也到這個時間終止。

  為什麼《西域傳》把這個小邦譯寫為“精絕”呢?看上去這兩字很像漢語。不過,根據當時漢人翻譯西域“胡語”(非漢語語言)的規則和漢語語音,現在已經知道“精絕”是尼雅遺址出土佉盧文書中的Cad’ota的對音。在佉盧文書中,這個地名明確指尼雅遺址當地。這樣就涉及到了“精絕”的方位和尼雅遺址。

  到尼雅遺址尋找“精絕”

  尼雅遺址位於新疆民豐縣城以北塔克拉瑪幹沙漠腹地,尼雅河古尾閭綠洲上。

  1900年,英國探險家斯坦因(M. A. Stein, 1862-1943)在當地嚮導指引下,找到了尼雅遺址。遺址所呈現的沙埋古文明的景況令人驚嘆。在1906和1930年的探險中,他又進入了遺址。從遺址掘獲了大批文物。

  斯坦因後另有一些人造訪過尼雅遺址。但是,科學的考古調查和發掘直到1990年代才實現。當時,由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與日本龍谷大學等機構合組的中-日共同尼雅遺址學術考察隊,對遺址展開了共九個年度的考古調查和發掘(1988-1997)。

  第一個將尼雅遺址比定為漢代精絕的是斯坦因。這個觀點得到了王國維的肯定。1931年,斯坦因在尼雅遺址獲得了一枚寫有“漢精絕王承書從事”的木簡。這個證據堅定了王國維等人的推論。

  遺址呈現出奇跡般的景觀:一座座連接著建築廢墟的固定沙丘,星散在已沙漠化了的古三角洲上。包括城址、住宅、作坊、佛塔、佛寺、牲畜圈、果園、墓地、古橋等共215處遺跡,以及數千件各種遺物,記錄了精絕這個絲綢之路上的沙漠城邦昔日的繁華景象。

  在世界考古史上,這是十分罕見的發現:除了大批的遺跡和琳瑯滿目的各種遺物,還有包括漢文、佉盧文、粟特文在內的出土文獻,它們出自被史書記載的精絕。

  最引人矚目的,是大批漢、西晉時的漢文、佉盧文文書,以及從墓地中出土的大量絲綢,裏麵包括了著名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護膊。在建築遺跡中,佛教建築很醒目,包括“窣堵婆”型佛塔和編號N5的大宅院中的佛寺廢墟,從中出土了木雕佛塔和精細的壁畫。

  佉盧文書的主要部分已得到了釋讀和翻譯。這種文字源自印度河流域的佛教中心古犍陀羅地區,用於抄寫佛經等。這種文字連同婆羅迷文和粟特文,也用於漢-晉時期的絲路商務中。像有名的敦煌漢烽燧遺址發現的“粟特古書簡”,就是當時在中國從事絲綢貿易的粟特商人的商務報告和家書。

  漢朝的政治、文化實力

  從尼雅遺址發現的幾批漢、西晉時期的漢文簡牘,包括“漢精絕王”簡和精絕、且末王族贈禮的表文,以及晉武帝泰始五年傳抄西域的詔令。“漢精絕王承書從事”木簡,是漢朝邊郡傳抄西域的天子詔令,由此我們得以窺知漢朝在西域的行政,這些文件可以同敦煌漢烽燧遺址出土的公文聯繫起來。

  另一組漢簡曾引起王國維的關注,它們出自尼雅遺址北部一座大型宅院中。簡文的內容是贈送瑯玕、玫瑰(古代玉石類珠寶),贈禮的有王母、大(太)子和名叫承德、君華、蘇且、休烏宋耶的人,受禮者是王、大王、夫人、春君、且末夫人。“春君”像是一種封號。一封簡文充滿溫情:“奉謹以瑯玕一致問春君,幸毋相忘。”似乎表達愛情。

  這些簡牘書寫的漢隸字體比較地道,在文體上也很典雅,如“再拜”“叩頭”等,令人猜想書寫者是誰?但是,1993年的一個發現解答了疑問,從遺址中發現的《倉頡篇》木簡,是漢代流傳的習字蒙書。由於在敦煌漢烽燧遺址發現過《倉頡篇》《急就章》和歷譜等,這證實了漢朝在西北邊郡和西域地區的文化推廣,曾深入到西域的“胡族”上層。

  除了簡牘,從遺址中出土的一些來自漢朝內地的高品質物品,像絲綢、五銖錢、漆器、銅鏡等,則顯示出深度的融合。大宗的絲綢被縫製成不同樣式和款式的服裝,既有右衽式,也有左衽式。

  這些絲綢品質精細,織有複雜而優美的花紋,一些則織出諸如“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王侯合昏韆鞦萬歲宜子孫”之類銘文。它們中的一部分來自漢晉朝廷的賞賜,這些衣錦者應是精絕的王族或上層。

  最近對尼雅遺址墓葬的研究,還發現了一些源自漢朝內地的禮儀和習俗。例如,在墓葬中安置的懸挂逝者隨葬品的楎椸,男女有別。一些男子禮儀性的隨葬弓箭,似乎與上古以來的射禮有關。一位墓主的頭邊擺放了一隻雄雞。在內地,這些禮儀活動通常僅見於文獻記錄,而沒有實際的考古發現。

  絲綢之路上的精絕

  通過尼雅遺址的考古發現,我們可以證實精絕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驛站,它的經濟、文化繁榮也得益於此。

  絲綢是最引人矚目的發現。除了高檔絲綢,還有從內地販運來的普通綢布。一個有趣發現是纏繞在弓和弓弦上的綢布,上面分別墨書了漢字和佉盧文字。一件書寫的是“河內修若東鄉楊平縑一匹”,即交納此絹者的籍貫與姓名、絹數,為河內郡修若縣東鄉人楊平所納縑一匹。

  這件綢布是如何來到精絕的呢?無獨有偶,當年斯坦因在敦煌漢烽燧遺址中,也發現了漢文和婆羅迷文題記絹各1件。漢文墨書“任城國亢父縑一匹,幅廣二尺二寸,長四丈,重廿五兩,直錢六百一十八”,婆羅迷文墨書被釋讀出長四十六拃的某種布。前者被王國維猜測是西漢時調入邊關的軍需物資。後者則表明是輸往印度某地的商品。

  的確,我們在尼雅和樓蘭的漢文、佉盧文書中,讀到了很多關於絲綢買賣的文件,就像“粟特古書簡”所表明的,在漢-晉時期的敦煌等邊郡至樓蘭、精絕、撒馬爾罕,存在著活躍的絲綢貿易。它由大月氏和粟特商人主導,但是漢、晉在敦煌和西域的政府也參與進去了。恰是在尼雅遺址,發現了一組由西晉政府頒發給一位名叫支柱的貴霜王國商人的“過所”,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古代的“護照”了。

  絲綢貿易僅是絲綢之路的一面,由此推動的廣泛而深度的文化交流則帶來了巨大福利。它的光輝的一面就是多元文化,也造就了和諧發展。在這個綠洲小社會,除了佛教這支主流,在考古遺存和佉盧文書中還反映出其他的宗教信仰,諸如巫術和一些目前還不能確知的形式。

  尼雅的佉盧文書中保存了若干佛教文獻,包括《法集要頌經》、戒本,以及一篇關於浴佛節齋禱的文獻。甚至保存了一份“僧伽規約”,規定了對違犯的僧人要處罰絲綢。須知這些文獻都屬於目前發現的年代最早的佛教文獻之一。

  像《倉頡篇》等漢簡的發現,表明漢語和漢字在精絕上層的使用情形。此外,用佉盧文拼寫的樓蘭-精絕方言裏混合了漢語、希臘語、伊朗語、吐火羅語、于闐塞語、粟特語等在內。這已充分説明瞭精絕的文化現象:交流與融合。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精絕所受的希臘文化影響:一些佉盧文簡牘方封印上採用了希臘神祇的圖像,像雅典娜和赫拉克勒斯等。有兩件封泥上同時加蓋了漢式印和西域式印。出土文物的豐富多彩,生動展現了處在絲綢之路上的精絕是如何鍛造出其自身的。

  精絕的消失充滿了戲劇性。三國之後,精絕已不見於記載。西元644年,玄奘從印度取經返回途中經過一個叫“尼壤”的地方,那時這地方已是一片沼澤。

  猜測這個綠洲文明消亡的原因,永遠是令人感興趣的。關於河流改道、遷徙、瘟疫、戰爭等説法,目前都缺乏充分的證據。回到話題的最初,精絕古城是真實存在的,它埋藏的歷史比人們的想像更豐富多彩。(完)

[責任編輯:郭碧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