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鬧綜藝:多乎哉?不多也
許知遠
羅翔
劉擎
近來,有三位知識分子在網路綜藝節目中出圈。政治學者劉擎在《奇葩説》第七季裏金句頻出,法律學者羅翔在《十三邀》裏的自省引人深思,許知遠在《吐槽大會》上的文化梗也引發熱議。知識分子走出書齋,與網際網路親密接觸,有人叫好,有人則勸誡,因為這樣容易陷入慾望的深淵,真是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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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明星化大抵可將2006年的《百家講壇》為濫觴,以于丹、易中天、王立群等為代表的一批學者登上講壇,開風氣之先,在社會上掀起傳統文化熱。而劉擎、羅翔、許知遠等在網路節目中的出圈,則有兩個不同的特點:其一,他們傳播的是現代知識,與現代社會文化關係更緊密。劉擎本身的學術領域是西方思想史和政治哲學,羅翔專長刑法學,他們相關的課程在網路上非常火爆,他們的知識輸出偏思想性、理論性,而非普及性;其二,網際網路時代的扁平化、去中心化的特點,讓學術明星早已走下神壇,他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單方面灌輸,而是互動的、雙向的,自嘲加自省,更具親近感。
自上世紀80年代以降,隨著思想啟蒙結束,市場經濟催生的商業大潮席捲而來,知識分子尤其是人文學者日益邊緣化已成事實,而今日這些講授艱澀高深思想的學者為何在商業氛圍濃厚的網綜出圈?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的反差性,就像許知遠在《吐槽大會》中説的“逆潮流”。
逆潮流是什麼?就是那種追求人類精神最深處的學術研究與追求娛樂致死的商業邏輯的衝突,是傳統知識分子精神家園守望者的清高自許與充滿利欲氣息的喧囂輿論場的悖論。簡單點説,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知識分子也終於放下了架子,甩開膀子來與凡夫俗子坐在一桌吃菜了。不得不説,他們的進場,確實如降維打擊。像劉擎的“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人是目的而非工具”,羅翔的“道德是一種自律,而不是他律”“人不能單單成為技術主義者,要知道技術主義背後的價值,要對技術主義保持一定的警惕”,許知遠的“審美的褊狹,是一種智力的缺陷”這樣的金句,在越來越刻薄、煽情、膚淺、俗套的網路話語中,聽著清新醒腦,閃著智慧光芒。而這些,對他們來説只是常規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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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本質上説,這些學者的出圈,是因為他們對自己專長的思想的成功輸出。而這背後,是當下年輕人對思想理性、精神文化的渴望。劉擎在他的西方現代思想史課上説過一段話,大意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他們那些年輕人白天會聚在一起辯論,晚上騎著自行車回家會接著看海德格爾,那是一種潮流,而現在則會被看作“有問題”。現在的打工人,忙碌一天了,誰還有興致晚上回家讀這麼艱澀的哲學理論?況且哲學這種東西能賺錢嗎?這些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所以《奇葩説》《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這樣的娛樂節目大受歡迎。但同時,問題也越來越明顯,我們沉迷于這種膚淺的娛樂消遣,實際上也容易造成如劉擎所説的“童稚化”現象——雖然身已成年,但思維依然如孩童般淺顯,雖然能從娛樂中隨時獲取喜悅,但是當關掉手機和電視的那一刻,也會突然失落。我們享受著現代社會的各種自由,實際又變得更不自由,走向另一條通往“奴役之路”,往根兒上説,這是一種現代的危機感。
劉擎在他課上經常提到,馬克斯·韋伯在《以學術為業》的講演中的“去魅”理論,即,在現代世界,從原則上説,再也沒有什麼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也就是説,數千年來籠罩在人類世界的統一的終極價值的意識形態烏雲散去,世界價值變得多元,人卻變得無根。本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中也談到,歷史是個意義不斷失落的過程,危機感是人類進入歷史的最佳契機,每個人都産生了不可避免的危機感。而包括哲學、法律、藝術在內的學術研究,就是對個體內心危機的回應,它能在急速旋轉發展的時代中,在網際網路製造的資訊海嘯中,在現代社會對自由心靈造成的壓迫中,讓人找到某種自己覺得可以依靠的價值觀。所以,當我們在眾聲喧嘩的輿論場中看到這樣清醒的、理性的、哲思性的話語,仿佛找到了某種靈光一現的精神,並形成認同,甚至成為一種心靈指引。雖然不乏速成、功利之嫌,但可見當下的年輕人,更加注重這種逆潮流的思維激蕩,以及在激蕩、衝突後的找尋自我價值的認同。
所以,和許知遠同為北大校友的李雪琴,早已通過《脫口秀大會》出圈,她那用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調侃“宇宙的盡頭是鐵嶺”的段子,在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看來,並不是什麼學術知識,但因為它在追求極致娛樂甚至略帶反智的商業邏輯中是一種逆潮流,而顯得鶴立雞群,所以她才會成為了一股“清流”。
正如有人看了《奇葩説》,就會想去看哈貝馬斯、阿蘭·巴迪歐,看了《十三邀》,會想去看尼采、哈耶克、卡爾·波普爾……現在李雪琴已登上了今年央視春晚的舞臺,還成為好幾家衛視元宵晚會的收視保障,都是因為公眾對智慧與理性的某種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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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有人對此則非常擔憂,認為知識分子走出書齋,到綜藝“走穴”,容易失去獨立的觀察視角與批判態度,更容易被名利慾望誘惑而失去操守。客觀地説,有這種可能,劉擎也擔心自己有可能變成為市場服務的服務生,羅翔在爆紅後在微博上還遭遇了網路暴力。但是,是否網路就真的是洪水猛獸?知識分子就只能在書房皓首窮經?離開現實世界,知識的作用何來?尤其是當下知識分子已經邊緣化,通過大眾喜愛的新興媒體來傳播學問思想,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最近,電視劇《覺醒年代》熱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它一掃婆婆媽媽的家庭劇、不接地氣的仙俠劇、“懸浮劇”的陰霾,劇中每一位民族先鋒,都在認真討論哪一種思想更能救中國。這關乎歷史,更具有現實價值。另外,從傳播的角度來看,陳獨秀創辦的《新青年》,不就是那個年代的“奇葩説”嗎?正是有了這個舞臺,李大釗、胡適、魯迅、錢玄同這些新文化運動健將才會脫穎而出,才會有後來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才迎來了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第一次思想大解放。
隨著圖像時代的來臨,如果知識分子只是獨守書齋,拘囿于教室的三尺講臺,那你的思想只有到達方寸之地。疫情到來,讓不少學術會議改為雲舉行,很多是對大眾開放的,原本封閉的學術圈變成更多人參與的討論場。事實上,就算是那些西方高冷的哲學家,也很樂於與新媒介打交道,在電影和電視中扮演自己,比如羅蘭·巴特,比如齊澤克,而加繆、薩特更是直接參加社會運動。所以,現在的問題不是學者是否應該走向書齋,而是如何讓學者更好地與現代媒體融合,如何讓更多的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接受他們傳播的思想,而這恰恰是網路的優勢。
網路平等而開放,靈活而便捷,深得年輕人喜歡。更為重要的是,在後現代語境下,當下的學者早已有足夠的清醒,並未將網路的影響力與學術能力、學術地位自然關聯,像羅翔就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曇花一現”,真正能影響的人很少。但是,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劃亮手裏的那根火柴,讓知識、理想與希望的火照亮更多人。
支援學者走出書齋,並不是説讓學者佔據所有娛樂節目的山頭,也不是要消除所有大眾喜歡的娛樂元素,畢竟補藥吃多了誰都受不了,而是説要讓凝聚著價值力量的思想理性,借助網際網路的優勢,與商業的大眾文化産生交流,注入清流,最終有可能匯成時代前進的激流。這本身也是當下越來越趨同化的網綜節目的創新需要,是平臺提升自己文化內涵與價值的需要,對學者自身、對大眾、對平臺都大有裨益,何樂而不為呢?◎胡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