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治瘧考
瘧疾,是一種常見而又古老的疾病。現代醫學理論認為,瘧疾是經過蚊蟲叮咬或輸入帶瘧原蟲者的血液而感染瘧原蟲所引起的蟲媒傳染病。在醫學科學不發達的古代,對瘧疾的認識難免與現代人相左。《禮記·月令》篇中説,孟秋“行夏令,則國多火災;寒熱不節,民多瘧疾”。這句話表明瞭瘧疾發生的時間,多在初秋;發病的原因,則是“寒熱不節”,即在該冷的時候天氣還很炎熱。東漢王充在《論衡》中考訂鬼之由來時,指其一端説:“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亡去為疫鬼。一居江水,是為瘧鬼;一居若水,是為魍魎鬼;一居人宮室區隅漚庫,善驚人小兒。”在王充的論述中,瘧鬼由人死亡後變化而成,瘧疾即由鬼魅作祟所致,因此治瘧必當驅瘧鬼。
治療瘧疾,古人除用藥物和巫儺外,還有人認為杜甫詩歌也具有這種功效。
杜詩治瘧最早見於《樹萱錄》:“杜子美自負其詩,鄭虔妻病瘧,過之雲,當誦予詩,瘧鬼自避。初雲‘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不愈,則誦‘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又不愈,則誦‘虬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則盧扁無如之何。”這則故事意在表明杜甫對自己詩歌治療瘧疾功能的自負,認為其詩歌治不好的,扁鵲也無力回天。
北宋王讜在《唐語林》中也記載了這個故事,但稍微有點不同:“杜(甫)善鄭廣文,嘗以《花卿》及《姜楚公畫鷹歌》示鄭。鄭曰:‘足下此詩可以療疾。’他日鄭妻病,杜曰:‘爾但言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如不瘥,即雲觀者徒驚帖壁飛,畫師不是無心學。未間,更有太宗拳毛騧,郭家師子花。如又不瘥,雖和扁不能為也。’其自得如此。”鄭虔在唐玄宗天寶年間曾任廣文館博士,世稱鄭廣文,或廣文先生。杜甫向鄭虔推薦自己的詩歌治瘧,言語間流露出自負,這則故事和《樹萱錄》的記載意旨相同。
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也記載了這則故事,不過又有所變化:“有病瘧者,子美曰:‘吾詩可以療之。’病者曰:‘雲何?’曰:‘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其人誦之,瘧猶是也。杜曰:‘更誦吾詩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誦之,果愈。”在計有功筆下,故事的主旨悄然轉移到了對杜甫詩歌治瘧效果的凸顯上。
把這三則記載進行比較,發現不同版本中杜甫認為可以治瘧的詩句不盡相同。但所有的版本中都包含了“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這兩句,據此我們可以認為,這兩句是杜詩治瘧的核心句子。
這兩句出自杜甫《戲作花卿歌》一詩,並且反映了一段真實的歷史。根據《舊唐書·肅宗本紀》記載,唐肅宗上元二年(西元761年)五月乙未日,“劍南節度使崔光遠率師與李奐擊敗段子璋于綿州,擒子璋殺之,綿州平。”在圍剿段子璋的過程中,西川節度使崔光遠牙將花敬定攻拔綿州,斬殺了段子璋。杜甫所謂的花卿,指的就是花敬定。
以詩治瘧畢竟奇特,不信者有之。北宋蔡絳就對《樹萱錄》中杜詩治瘧的記載極為鄙薄。他在《西清詩話》中指出,“此唐末俗子之論”,“若此乃昨暮小兒語耳,萬無此理”。他還指出:“‘虬須似太宗’,乃《八哀詩》謂汝陽王琎也。琎雖死先於虔,而《八哀詩》乃鄭虔輩沒後同時作,則虔不及見此詩明矣。”蔡絳認為鄭虔過世在前,杜甫《八哀詩》創作于後,鄭虔不可能聽頌到這首詩,所以杜甫詩歌治瘧的説法純屬虛妄。
其實杜甫長期患有瘧疾,且病情不容樂觀,這由他的詩歌可見一斑。“瘧疾餐巴水,瘡痍老蜀都。”“峽中一臥病,瘧癘經冬春。”“三年猶瘧疾,一鬼不銷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既然杜甫自負詩歌能治療瘧疾,那他自己為什麼還要飽受瘧疾的折磨呢?所以南宋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説:“子美於此時,何不自誦其詩而自已疾邪?是靈於人而不靈于己也。”清代鄭板橋在《怡山精舍寄邊壽民》一文中也説:“口誦杜詩,亦能愈瘧,此説渺茫,未敢執信。”
儘管遭到不少質疑,但是杜甫“粉絲”對杜詩治瘧深信不疑。
宋代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七中説:“杜詩能除瘧,此未必然。蓋其辭意典雅,讀之者脫然,不覺沉疴之去體也。”清人盧元昌在《〈杜詩闡〉自序》中説:“乙巳秋,余遘瘧甚,客告曰:‘世傳杜少陵子璋髑髏血模糊句,誦之可止瘧。’予怪之,繼而稽諸集,乃少陵《戲作花卿歌》中句也。遂輟藥杵,將全集從頭潛咏之,未兩卷,予忘乎瘧,瘧竟止。因知非《花卿歌》中之句之能止瘧,而心乎少陵詩,忘乎瘧者,之能自已其瘧也。”胡仔和盧元昌一派從接受效果上對杜詩治瘧原理進行詮釋,因為杜甫詩歌藝術性很高,閱讀起來如沐春風,心曠神怡,讓人在不知不覺中忘卻了疾病,故而在心理上覺得沉疴去體了。特別是盧元昌還以一個親歷者角色現身説法,證明了杜甫詩歌不只是“子璋髑髏血模糊”句能治瘧,其他詩句也有這種功效。
《樹萱錄》中杜詩治瘧的記載影響深遠,甚至成了一個文學母題,後人多有奪胎換骨的化用。南宋陳造《再次敬字韻》一詩道:“舊聞句通神,瘧鬼褫魄聽。”明人程登吉在《幼學瓊林》中也説:“陳琳作檄愈頭風,定當神針法灸;子美吟詩除瘧鬼,何須妙劑金丹。”杜甫對詩歌要求精益求精:“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經過千錘百煉,杜甫詩歌便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力量和神氣,陳造和程登吉一派認為杜詩一經朗誦,瘧鬼聽了嚇得魂飛魄散,瘧疾因而也就好了。
清人劉鳳誥在《杜工部詩話》中指出,杜甫“魑魅魍魎徒為耳,妖腰亂領敢欣喜”二句,“可與愈瘧二語爭神”。所謂的“愈瘧二語”,指的就是“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兩句。楊倫在《杜詩鏡詮》中也説:“子璋二語,至今讀之凜凜然有生氣,當時愈瘧不虛耳。”劉鳳誥和楊倫一派對杜詩治瘧的肯定,則與“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兩句意象恐怖,讀來讓人驚懼有關。在原始思維中,“驚懼的人們一旦憑空誇張地想像出什麼,他們馬上就信以為真”,這就意味著瘧疾患者在驚懼的閱讀刺激中,想像自己疾病好了,他們就真的以為好了。
需要補充的是,杜甫作為唐代詩歌的巨擘,擁躉眾多,他詩歌除了治瘧之外,在古人眼中還有其他功效。其一是止痛。清代青城子《志異續編》卷四中説:“白岩朱公患氣痛,每當疾發時,取杜詩朗誦數首即止,習以為常,服藥無是神效。”杜詩療效勝藥,這無疑具有把杜詩神話的傾向。其一是醫愚。唐馮贄《雲仙雜記》卷七《焚杜甫詩,飲以膏蜜》條記載:“張籍取杜甫詩一帙,焚取灰燼,副以膏蜜,頻飲之,曰:‘令吾肝腸從此改易。’”
“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於健康王國,另一則屬於疾病王國。儘管我們都只樂於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疾病是生命的陰暗面,被打入疾病王國的另冊之後,痛苦在所難免,而接受文學治療,助益重返健康,豈不快哉?
(作者:朱美祿,係貴州財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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