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的鸚鵡是什麼顏色
書探
福樓拜的鸚鵡是什麼顏色
福樓拜的名字散落在書頁的各處——我數了一下,在巴恩斯談論大師畫作的藝術評論集《另眼看藝術》裏,它至少出現了37次。福樓拜畫畫嗎?應該是,可他拒絕給自己的小説畫插圖。
能確定的是巴恩斯喜歡福樓拜。如果評論集裏不時閃現作家的身影還不算確鑿證據的話,那本小説《福樓拜的鸚鵡》,就是最好的致敬。
作家的記憶不一定靠得住。福樓拜在回答泰納有關藝術想像的一系列問題時説,腦子裏勾勒出來的場景細節,不一定全要寫進小説裏。比如,他想像過《包法利夫人》的藥劑師奧梅“得過天花,臉上留下了淡淡的斑點”。可他忘了,這句話,最終還是出現在小説裏。
不止這些,好些話都被巴恩斯記著——我覺得他好像就拿著個小本本等著,隨時準備記錄在案。比如這個例子:“他告訴龔古爾兄弟,他寫小説時,情節不那麼重要,他更想做的,是表現一種顏色,一個色調。因此,對於他來説,《薩朗波》是一種紫色,而《包法利夫人》,‘我想做的是,就是表現一種灰色,土鱉蟲生活中的那種朽色。’”
巴恩斯還會告訴你,福樓拜唯一由衷欣賞的當代畫家是莫羅,然而,欣賞莫羅的是寫《薩朗波》的福樓拜,不是寫《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在所剩無幾的作家故居,有一座獨層的涼亭,那是作家夏日的隱居處。涼亭外面,有一排長笛形狀的樹樁,它們挖自迦太基,以紀念《薩朗波》的作者。
巴恩斯是《牛津漢語詞典》的編撰者之一,考據論證的功夫了得,小説、評論裏駕輕就熟。可能正因此,他才寫了《福樓拜的鸚鵡》,認真仔細地去考證福樓拜幼年生活過的主宮醫院和故居裏的兩隻鸚鵡,哪一隻才是作家從博物館借來,創作《一顆質樸的心》時放于案頭,名叫“露露”的小説主人公的寵物。
鸚鵡讓作家心煩意亂——“它在那兒嘲弄了三個星期,惹得作者十分惱火”。此前,福樓拜至少與鸚鵡家族的成員有過4次重要的相遇——一隻能誘發作家寫出佳作,並且進入小説中,有著深刻寓意的鸚鵡,無論如何都是重要的。可它的寓意究竟是什麼?孤獨者的陪伴,還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中的一位?
順便説一句,福樓拜最寵愛的外甥女就叫露露。不過,《一顆質樸的心》是獻給喬治·桑的。“我動手寫這部作品,完全是為了她,只想使她高興。這部作品我寫中途她就去世了。這樣連同我們所有的夢都煙消雲散了。” 然而,女作家卻指責福樓拜:“你製造淒涼,而我製造慰藉。”
這些都還是小事。隨後,你將看到福樓拜“年表”的三個版本,在進一步的尋找中,各種各樣的謎題將撲面而來。為什麼會這樣?哪個是真的?嘿嘿,別問我,自己看。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有點懵?我也一樣。同時,充滿好奇。巴恩斯就是這樣,你得細嚼慢咽,還得有些耐心,足夠聰明,看得懂那些小機關。想迅速瀏覽一個故事?不可能。
劇透一個小秘密:儘管主宮醫院的看門人和涼亭的守護者都認為他們的鸚鵡才是“露露”,但其實,鸚鵡不是2隻,也不是3隻,而是50隻!小説的一開始是不是就有所暗示?——《金銀島》的作者斯蒂文森去世時,“他那有生意頭腦的蘇格蘭奶媽就開始悄悄地出售頭髮,她稱這些頭髮是40年前從作家頭上剪下來的。崇拜者、探索者還有研究者一共買下了足以填滿一隻沙發的頭髮。”
你可能會笑。可我們在尋找過去的真相,過去又是什麼呢?是期末舞會上有人搞惡作劇,放進來的那頭涂滿了油脂的小豬?小豬尖叫著在大家的腿腳間鑽來鑽去,大家撲過去想抓住它,結果摔了跟頭……還是愛瑪·包法利的眼睛?一位女批評家指責福樓拜連愛瑪眼睛的顏色都弄不清,一會兒説深黑色,一會兒説棕色,一會兒説藍色。但據説,她的原型的眼睛顏色就是變幻不定,“隨著光線變成綠、灰、藍”。
還有那只至關重要——作為“福樓拜式的詭異風格的一個完美而有控制的典範”——的鸚鵡,又是什麼顏色?“它被放在一個小小的壁櫥裏,亮綠羽毛,得意洋洋的眼神,側著頭像是在詢問。”亮綠?對。另一隻蹲在高高的食品廚頂端的鸚鵡,同樣是亮綠色。不過,這只可能並非真的露露,“陽光照亮了房間裏的那個角落,使鸚鵡的羽毛黃得更加鮮明瞭。”瞧,就是這樣,字裏行間暗藏玄機,你可得看仔細了。
作家尋找的不是鸚鵡,而是福樓拜生平及作品的一系列迷題。福樓拜是誰?現代主義小説之父,浪漫主義的屠夫,普魯斯特的先驅?從早期的英俊少年變成大腹便便的光頭——“當心智宣告過早的衰老時,肌體便儘量相伴而行”,因為梅毒?喜愛雜技演員,身材高大的女人(比如喬治·桑),怪異的東西,跳舞的熊——他想買一幅熊的畫像挂在屋裏,題名為“居斯塔夫·福樓拜的肖像”—— “我要堅持做一隻熊,守在我的洞穴裏;我要靜靜地生活,遠離資産階級”。
在巴恩斯看來,那些傳記都是不可靠的,正如歷史是不可靠的一樣——有興趣的話,你可以讀讀那本《10 1/2章世界史》。“當拖網裝滿的時候,傳記作家就把它拉上來,進行分類,該扔回大海的就扔回大海,該儲存的就儲存,把魚切成塊進行出售。但是想想那些他沒有捕獲上來的東西:沒有捕獲到的東西往往多得多……”
你還想尋找真相嗎?或者,那些遺物中掩藏的真實?還要糾結于哪一個福樓拜才是真的,愛瑪的眼睛到底是什麼顏色?福樓拜的鸚鵡站在高處,斜著眼對你冷笑——你在故事的叢林裏跋涉,作家的影子在陳年舊事裏越來越模糊。
那麼,我們還能相信什麼?巴恩斯回答:“相信藝術,而不是藝術家;相信故事,而不是講故事的人。藝術總是記得,藝術家則會遺忘。”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