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莼菜湯:來自西晉的味道
西湖莼菜湯:來自西晉的味道
《世説新語·識鑒篇》中説:“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莼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大意是説,某一年秋風起了,我們這位在東都洛陽幹秘書機要工作的季鷹先生張大爺想起家鄉的莼菜羹和鱸魚膾,不由得流了許多口水,到最後索性連官也懶得做了,挂印而歸,給時人留下一個瀟灑絕倫的背影,更為後人留下了“莼鱸之思”的傳説。
從西晉到東晉再到唐宋元明清諸代,人們每每翻到這一段歷史,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游走的思緒,向這位灑脫的張季鷹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而關於他的這段掌故也被當作佳話在後人的筆下和口中反反覆復地被提起。無論是賀知章的《答朝士》、崔顥的《維揚送友還蘇州》,還是白居易的《偶吟》、劉長卿的《早春贈別趙居士還江左》,抑或是歐陽修、蘇軾、辛棄疾、朱敦儒的多闋詞作,紛紛化用典故,一者表達對張翰的仰慕之情,二者也借他的故事抒發自己心中的歸隱志向和思鄉情懷。到了清代,慣會附庸風雅的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行至杭州時,有一件事是必做的,就是以莼菜調羹進食。
若是細細品鑒這一千七百年來文人墨客與“莼鱸之思”的唱酬之作,寫得最好的還屬李白:“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寥寥數語,把“什麼是曠達”的命題解析得十分明白。是啊,那些標榜自己如何不在乎功名利祿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曠達之士,反之,像張翰這種未發一言,“已辦扁舟松江去,與鱸魚、莼菜論交舊”的人方才不愧“達生”之名。
我素來是個粗人,亦從不諱言自己的粗鄙。上班之餘,閒時讀書吃茶種地,對飲食並無過多要求,但因著季鷹先生的這段典故,數日之前和妻子去杭州遊玩時,我在一家叫“新白鹿”的餐廳特意點了一個“西湖莼菜湯”——當然,點這個湯,與其説是為了品嘗,倒不如説是為了向那位卓然不群的季鷹先生致意。
話雖如此説,但當這個菜被端上餐桌,與石鍋牛蛙、蛋黃雞翅等菜肴放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裏仍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因為它實在是太不起眼了,甚至可以説土得掉渣,與古人詩句裏的形容堪稱天差地別。所謂的湯,就是一堆莼菜與些許雞絲、菌菇拼湊而成,借著幽微的燈光,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菜湯上浮著的層層油水,至於那些莼菜,我都不知道用什麼樣的量詞修飾來得合適一些——一朵?一片?一顆?
我用筷子將莼菜自湯中夾出,意外地發現在葉片的根部有一層白色的膠膜,酷似珍珠,放入口中咀嚼再三,初時舌尖上微微有辣意,待到三五筷莼菜吃落肚去,發現其味甚佳,余味更是無窮。於是,短短幾分鐘,我便經歷了這樣一個有意思的過程:吃第一口,覺得前人言過其實;吃第二口,覺得味道不過爾爾;吃第三口,覺得有點兒意思了;到第四第五筷落將下去,舌尖上只剩爽滑之感、鮮美之味,方覺“古人誠不我欺”。此時再去看那些莼菜,它們像一朵朵花開在碗中央,像一枚枚茶葉半舒捲,充滿了人間天堂的閒適。這樣一味湯,若是用來下飯、開胃,無疑是絕佳的。
之所以叫“西湖莼菜湯”,有人説是因為用來放湯的莼菜種于西湖邊上,也有人説是因為菜湯燒好出鍋後,狀似西湖水的模樣。因這一番解釋,稀稀的湯,忽然變得多情起來。如果放一點澱粉和蛋清,成了西湖莼菜羹。味道一樣的鮮美。這味道源於西晉,一路穿越南北朝和唐宋元明清,卻始終不失故鄉的味道。
如今又是秋季。“洛陽城裏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復恐匆匆説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雖人在江南,但又何妨假裝在洛陽,見到秋風起了,想起故鄉的魚肥了、湯美了,便又可以啟程了。
潘玉毅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