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進入2016年,就得到了一個消息,龍應臺要到北京來演説。去年九月我們約了在臺北龍應臺的基金會有過暢談,也約過希望在北京見面,於是微信問她,她回復説,這次時間很緊張,索性到演説現場去見個面。
於是就坐在臺下當了聽眾,這是1月6日的下午。
有不少大腕,和幾百個年輕人一樣端坐臺下。任志強的場子,他一定在,還有他的密友潘石屹,加上張維迎、賀衛方、王巍、張樹新、馬曉力、張力奮,平時都應當臺上當講師的,現在都成了學生。
龍應臺講的題目是“傾聽一個人的回憶”。當然是大家在聽她講那過去的事情。但是,其實是推而廣之的一個話題,傾聽每一個人的回憶,龍應臺要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單個人的回憶集合起來,就是歷史的記錄。如果歷史記錄是編織起來的話,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條線。
除了個人記憶,龍應臺也講到國家的歷史,也就是官方修史。她認為,官方修史是必要的,但是,官方修史處於各種原因,會有不少缺陷和誤差,個人記憶是必要補充,其實很多鮮活的歷史是存在於個人記憶中的。但是,這裡又存在一個問題,個人記憶和官方修史有不一致的地方怎麼辦?龍應臺用了這樣一個詞:政治不正確的記憶。
恰好,中午我和幾位歷史學家餐敘説到了這個話題。例如有一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紅歌《十送紅軍》,在坐的黨史專家説,紅軍長征是在慌亂中秘密的又是匆匆的啟程的,不可能出現歌中所唱的場景。
這是一個小例子,似乎無關緊要,而且,文藝創作也是可以虛構的。但是,這又確實和個人記憶是有誤差的。
當然,個人記憶也是需要不斷修補的。
龍應臺是不斷審視自己的個人記憶的。她曾經認為,個人記憶中應該推翻的、拆除的、修復的,以及要重建的,自己都在做,而且知道要這樣做。直到認識了一位山西平遙出生的趙先生。
這位先生少年時代稀裏糊塗加入國民黨軍隊,後來被俘加入共産黨軍隊。抗美援朝時候再次被俘,17歲就進了戰俘營。1954年,一部分志願軍戰俘返回大陸,還有一萬多人到了臺灣,當時被稱作“反共義士”。他們奔向臺灣的時候為了表忠心被迫刺青。1987年以後,這些老兵陸續回到大陸見家人。他們回鄉前紛紛到醫院洗去刺青,趙先生為了回鄉,生生把手上的青天白日旗(那塊皮肉)割了下去。
這讓龍應臺非常震動,她説:“我以為我的記憶裏修復過的、推翻過的、重建過的,都了然於心了,”經過這件事,“我才發現,真實地面對自己記憶這件事,不是在哪個年齡的時候就已經做完的事情,它是你要一輩子不斷地去審視、不斷地去看、不斷地去追問的一件事情。”
當我在聽龍應臺講她的記憶時,不斷閃過的念頭是這樣兩個糾結:一個是個人記憶政治上不正確,和國家歷史不吻合,怎麼辦?再一個就是人是處在不同層面的,不同的人記憶也是不一致的,有些差別還很大,怎麼辦?
當天臺下的觀眾絕大多數都是青年學生,龍應臺對他們説,記憶的流失和故意被看不見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你如果認識到這件事情,而想要保存記憶,必須花非常大的力氣。遺忘這件事,需要一個人用很高的自覺去抵抗。
龍應臺對歐洲一個名為“歷史學會”的民間社區組織很感興趣。這個組織有一點像足球隊,或者是合唱團,或者是烹飪班。它是街坊鄰居都會參加的。這個“歷史學會”可能有高中生,有小學老師,有郵遞員。幾乎每個村子都有,每個街坊都有,什麼都去問,什麼都去找。“對於歷史的關懷,它幾乎像你學烹飪、唱歌一樣,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任何一個小小的‘歷史學會’,其實就是把個人記憶編織進入那一個大的編織體的東西。”
在演講的最後階段,龍應臺提到,在某些國家裏,所謂的國史,是從家史、街道史、村史、鄉史出發的,一層一層綿密地往上織,織成國史。如果只允許從上而下的國史的宏大論述,而且壟斷集體記憶和個人記憶的話,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提問階段,有的大學生提出了一直盤桓在我腦中的類似的問題,就是完整的個人記憶,也許在某種程度上還做不到怎麼辦?
龍應臺再次提出了自覺,並且在自覺之後還加了一把劍,自覺之劍。
自覺這個詞,在我印象裏和佛教有關,但現在是一個使用頻率非常高的詞,每一個組織,每一個人都會用,但是,龍先生把“劍”和“自覺”連在一起了,就有了一層更加積極主動的含義了。
龍應臺幾次提到,要把自覺之劍磨得亮亮的。我揣摩,自覺這把劍,主要是針對自己的,用途有兩個,一是在自己感覺到徬徨時,感覺到有很多羈絆影響自己正確的記憶時,要用自覺之劍斬斷這些羈絆,其實,很多時候,人是因為自己的惰性或者是畏懼而不敢前進的,那些林林總總的困難只是自己限制自己的理由而已;二是在前進路上遇到障礙時,要用自覺之劍披荊斬棘。一是斬斷過去的羈絆,二是劈開前進的道路。自覺之劍的精妙,就在於此。
這把自覺之劍不只是適用於個人記憶,還可以適用於其他任何可能遇到困難的地方。不能因為有困難就畏縮不前,手中要有一把磨得锃亮的自覺之劍,面前就沒有了荊棘。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