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剛過去兩個多月,周有光、馮其庸、楊祖陶、鄭孝燮、霍松林、夏傳才、牟永抗等文化名家先後辭世,也引起大眾的關注。但人們忙於緬懷他們的生平事業、學術思想,而常常忽略他們身後留下的寶貝,那些手稿、書信、藏書、藏品到底有怎樣的未來,很多還是未知數。
近5年來,去世的文化老人為數眾多。記者最近調查大家的手稿、書信等遺物的整理情況,發現因疏于整理、保存以及整理難度大等問題,很多大家的手稿等都面臨被埋沒的危險。搶救文化大家留下的珍貴遺存,可謂迫在眉睫。
羅哲文家存數萬張照片
非常珍貴卻至今未整理
北京安貞裏一套普通的住宅裏,著名古建築學家羅哲文曾在此居住30余載。他已逝世5年,但家中仍舊保持了其生前的樣子,一切都未改變。
羅哲文一生四處考察,親自攝影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他留下的照片多達數萬張。在羅哲文家裏,這些照片一張張緊貼在一起,看起來已很難揭開。一摞摞厚厚的照片,分別堆放于書櫃裏、走廊過道的櫃子裏,還有的碼在紙箱裏,更有很多照片藏在連羅哲文家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從表面看去,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也有彩色的。用於標注的紙條插進照片縫隙,早已落滿了灰塵,字跡顏色也已黯淡。羅哲文生前對這些照片進行了分類,紙條上寫著各種地名加以標注,如麗江、青城山、廣元、岳陽、湖南鳳凰城、貴陽開陽、盧溝橋、陵墓、紹興新昌等等,還有波士頓、義大利、新加坡、瑞士等。但也有不少紙條上標注著“待分”。
這些數量驚人的照片,從未有人整理過。另外,羅哲文晚年用數位相機拍攝的大量照片,也是個未知數。羅哲文夫人楊靜華説:“我不是搞這方面工作的,隔行如隔山,羅哲文的事情不跟我説,我也不知道他留下了多少照片。”而羅哲文之子、著名書法家羅楊去年剛退休,他説之前忙於工作,根本沒有時間整理,接下來他計劃先將照片清點一下。
羅楊透露,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基金會、北京出版集團都曾提出要整理、出版這些照片,但羅楊和母親都擔心不懂行的人會弄亂,更擔心照片運輸途中會有遺漏。羅楊盤算著,至少先把照片清點清楚,再和有關部門、單位進行具體合作。
楊靜華老人知曉這些照片有多珍貴。她回憶道,1969年,羅哲文曾下放到湖北咸寧幹校勞動;1972年開始,湖南馬王堆漢墓陸續發掘出來,由於發掘文物都處於真空保存狀態,急需有人拍照,而羅哲文因攝影方面深得恩師梁思成真傳,於是相關部門將其緊急召喚了過去。但當年馬王堆漢墓的照片是否就藏在家中,楊靜華也不清楚。
羅哲文拍攝的大量照片,同樣為業內所關心。“羅哲文真正留名的該是這些照片,這是他最大的貢獻。”著名文物保護專家謝辰生説,這些照片記錄了新中國成立前後古建築與文物保護、搶救的重大事件、珍貴細節。
面對眼下如此尷尬的局面,楊靜華也是有苦説不出,“羅哲文生前從來就沒個助手,也沒個秘書,沒人能幫助他。”她説,羅哲文曾經努力想找一個助手,但未能實現;如果當初能有個助手,情況或許要好不少。
周汝昌珍藏書信尚未面世
留下眾多詩詞未整理出版
走訪著名紅學家周汝昌生前的家,到底未能成行。周汝昌先生於2012年5月去世,其女周倫玲誠懇地説,即便來家裏也看不到什麼了,她父親留下的書籍、手稿、書信、研究資料等基本上都捐出去了。
周汝昌的手稿、書信等,于2014年正式捐贈給了恭王府。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一是因為1953年周汝昌出版了其代表性著作《紅樓夢新證》,在該書第三版補遺中,他認為恭王府及後花園是《紅樓夢》大觀園遺址。為了更好地保存這項考證成果,他還與恭王府合作,錄製了專題片《芳園築向帝城西》。二是恭王府緣于周汝昌的著述觀點,打算要為周汝昌建立一個紀念館,並於2013年5月與周家達成捐贈協議。“我們也老了,整理父親的東西很不現實。父親要活著,他也會為我們的決定感到高興的。”周倫玲説。
周倫玲透露,周汝昌留下的東西最後裝了六七十個大塑膠箱。其中包括許多珍貴信札,像胡適寫給周汝昌的六七封信,還有張伯駒、徐邦達、啟功等名人寫給他的信,以及周汝昌一生精心收藏的老師顧隨的百餘封信。“當年我們生活條件不好,但從沒想過用這些東西來換錢。”周倫玲特別強調。
周汝昌留下的手稿數量很大,前期手稿是繁體的蠅頭小字,有的是草書,有的是鉛筆字但快沒色了,還有他的一些英文稿,這些都不易辨認。此外還有很多碑帖,上面都有許多題跋與批註。周倫玲説,到了晚年,父親的字更是重疊且筆畫不全,無法辨識了。“整理起來很艱苦,肯定有的整理不出來了。”
而關於那些捐獻的藏書,都是周汝昌當年一本本淘來的,因為經濟條件有限,它們看起來外觀不漂亮,但每一本書周汝昌都精心寫有題跋。晚年他視力大減,還會時常讓子女把“唐詩宋詞”從床底下的箱子裏翻出來,讓他們念給他聽。
周汝昌的重要遺存已捐出去兩年多了,但至今手稿整理沒有具體進展,紀念館也沒有下文。
家裏還有他留下的眾多紙片,家人還是不捨得扔。周倫玲如今就在一張張破爛紙片上,進行著仔細辨認。她發現那些寫在日曆上、紙片上的,竟然有不少父親創作的詩詞,還有寫了半截的文章。周汝昌寫過大量詩詞,但直到今天也從未出過一部詩集。周倫玲計劃把藏在日記、信件、文章裏的詩作蒐集、整理出來。她遺憾地説,父親給友人寫過的信中就有不少詩詞,但當年的友人都老了,或者早已故去,想找尋到所有的詩作根本不可能。
即便設法找到了,字跡的辨認也是困難重重。不久前周倫玲就將父親的一篇文章交給一家報社發表,文末綴有詩,編輯審閱後説,這詩的韻腳不對呀。於是通過郵件發去截圖,大家費了半天勁猜來猜去,才算有了答案,“很多時候,我經常就把他的字辨認錯了。”周倫玲説,自己不懂詩詞,這對她來説是很艱巨的事情。由此也可想像,那些捐獻給恭王府的手稿等,其整理難度有多大。
大家手稿待搶救並非個案
及時整理靠好助手與機構
事實上,許多大家的手稿長期處於疏于整理狀態,已成普遍現象。《梁思成傳》作者竇忠如發現很多老先生去世後,家裏都保持原樣。他到考古學家、古人類學家賈蘭坡家,桌子上還擺著北京人頭蓋骨的模型,而賈蘭坡留存的資料長期未能得到整理。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劉福春也證實,老詩人牛漢于2013年9月去世後,其書信至今沒有整理。在牛漢生前,劉福春編輯《牛漢詩文集》時,曾打算收入上世紀50年代牛漢與夫人的通信,這些書信曾于牛漢1955年入獄後被沒收,平反後才歸還。劉福春回憶,2009年他拿到了這批書信,準備著手整理,但牛漢認為出版並不合適,結果這批書信的整理也就此擱淺。
不僅如此,已過世的黃苗子、王世襄、史樹青、鄭孝燮等等大家,都留下很多東西,但因後人無暇整理或整理難度大等原因,手稿等就一直堆在家裏。
面對如此局面,竇忠如解釋,一代大家手稿未能整理,一方面是因不少老先生的家學沒有得以延續,家屬無人能承擔整理工作;另一方面,由於相關部門的重視度不夠,很多老先生都沒有助手。劉福春則認為,手稿、書信整理很複雜,誰來整理、怎麼整理都是問題,整理者不僅要認得字,還要涉及繁體字、異體字以及糾錯等問題,這是很多人都難以應付得了的。“一代大家的手稿整理,或多或少都面臨這些問題。現代文獻整理有規範性,但至今都少有人提。”
記者經過調查還發現,因為種種原因,一些名家的珍貴手稿、信札甚至已流散。草嬰于2015年10月去世,其女盛姍姍透露,草嬰上世紀五十年代翻譯的《一個人的遭遇》,八十年代翻譯的《復活》《安娜·卡列尼娜》,以及一些中短篇小説譯稿,一直沒能找到。《復活》《安娜·卡列尼娜》譯稿當年交給上海譯文出版社,再由出版社交付給印刷廠,從此下落不明。盛姍姍聽説這兩部手稿沒被扔掉,還在某人手裏。她熱切希望手稿持有者在看到本報報道後,趕緊與她或相關部門聯繫,儘快歸還父親的手稿,“這些手稿也將會捐贈給國家。”
無獨有偶, 著名古典文學專家霍松林今年2月在西安辭世。令霍松林家人意外的是,其簽名本圖書、手稿、信件等,已在網上賣得火熱。如霍松林1989年為終南印社寫的文章售價5000元, 寫給中華詩詞學會辦公室的信件,以及他寫給學生、好友的信件等,平均一頁信紙售價至少800元。霍松林的藏書籤名本,在網上至少有幾十本在售,最貴的大約400元一本。霍松林之子霍有光説,父親生前寄往編輯部、出版社的手稿、信件等都未退還,因一些單位管理不嚴格,有的手稿流入了市場。其中一部分流入市場的藏書,則是2005年霍松林捐贈給陜西師大後,竟然被學校當破爛處理掉了的。
調查還發現,名家手稿整理及時、完整、規範,與相關單位的重視,和名家生前就擁有好助手、好幫手都不無關係。侯仁之先生於2013年10月辭世,手稿、手繪圖等文獻的蒐集、整理已歷時7年,目前還在有序進行中。侯仁之女兒侯馥興説,北京大學專門成立了侯仁之採集小組,北大老師、碩士、博士等參與整理的人員,前後共有十余人。
而去年辭世的楊絳先生的手稿整理,在其生前就委託助手吳女士幫助完成。年逾八旬的吳女士學養很高,將龐雜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在楊絳去世後,她依舊完成了相關後續工作。吳女士介紹,楊絳去世一週年之際將辦展,屆時楊絳手稿也將展出。
眼見大家的身後麻煩事成堆,當然也會有一些睿智老頭兒、老太太趁活著趕緊做出決斷。95歲的文物保護專家謝辰生已陸續將他的信札全部出版,其珍貴藏書也已捐獻。他説,就怕自己走了以後,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會變成一筆糊塗賬。
記者手記
大家手稿不可再生
不能變成一筆糊塗賬
文化大家留存的手稿、信札、藏書等,對於研究其生平、學術思想、為人治學、藝術造詣等方面,都有極珍貴的文獻價值,這一點不言而喻。
但事實是,不少大家生前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而身邊往往都缺乏助手、幫手,很多手稿、藏書、信札就胡亂塞到床底下、櫃子裏、紙箱裏,根本無暇顧及。何況有的大家突然離去,其生前只求清凈獨立工作,對身後事沒有交代,其留下的手稿身藏何處,數量多少,就如同謎團一樣,難以破解。
不僅如此,一些單位對於名家手稿、信札、藏品管理不善,造成一些手稿、信札流失,讓其在民間交易市場異常活躍。編輯部、出版社有嚴格的編輯流程等各類制度,但對作者手稿不僅不退還,而且一直缺乏嚴格的管理制度。多年前的“寬鬆”,如今卻造成不可彌補的後果,這對大家手稿的整體保護、研究也帶來了巨大損失。
面對這些現象,周倫玲提出了建議,她認為對於有成就的老學者,尤其是那些純學者,國家應多給予關注,生前應配備助手或學生,身後應對其著作抓緊整理。竇忠如也呼籲,為已退休的大家配備助手要形成機制、要成為標配。此外,嚴格的手稿管理制度也要成為一些單位、機構的標配。
文化大家離去後,其老家政府、曾經工作過的地方等都會紛至遝來,提出收藏手稿、信札的種種要求,有的家屬往往顧及各方,但手稿也就散落四處,變得“支離破碎”。其實,家屬如果能選擇檔案館、圖書館等可靠機構進行整體性捐贈,不失為上乘之舉,這對大家的全面研究將是極大的利好。如同當過十多年西安交通大學檔案館館長的霍有光所言,“只有國家能夠保留,其他任何人都保留不了。”但不可忽視的是,國內目前還缺乏成熟的名人手稿、收藏捐贈機制,家屬捐贈是否適當給予經濟補償、獎勵等,尚缺乏細化的措施,這也擋住了不少家屬的腳步。
但無論怎樣,文化大家的手稿、信札將越來越成為不可再生的稀缺資源,其文化價值、文獻價值不可估量。保護大家手稿,就是為民族留下時代印記和文化記憶,不能再任其自生自滅了。
路艷霞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