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説,經驗始終是一個核心詞。但經驗並不是簡單的“我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多”,“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那不是經驗。經驗必須經過精神、思想的再加工,再提煉,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個人生活的積累。經驗是一种經過省思的生活。
《二十個站臺》是青年詩人、評論人江汀的散文集。江汀的散文寫作一直在關注同時代的詩人作家,始終在書寫他個人角度的文學藝術史。《二十個站臺》的作者以詩人的視覺和筆觸,創造了一張流動、繁複的文本之網,為自己站臺式的作品集注入了生活的實景、夢幻的圖形,嘗試以他個人的詩學經驗,去探測深邃現實的輪廓。正如集子的推薦語所言:“江汀的散文如列車駛過一個個站臺,敘述之流不斷向前,不斷掠過沿途的風景,不為特定的站臺多作停留,最終在讀者面前展開一幅優美的文藝地圖。”
《二十個站臺》按照寫作主題分為三輯,第一輯是關於作者生活和寫作的散文,第二輯是為作者身邊的詩人、小説家、畫家而創作的隨筆,第三輯是作者外國文學的閱讀札記。它們中的大部分曾刊登于在國內頗具影響的《經濟觀察報》書評版,其餘篇目則散見於《北京青年報》《詩刊》《詩建設》《中西詩歌》《旅行家》等報刊。
江汀的行文風格雅馴,旁徵博引,娓娓道來。作為一位詩人,他擅長使用比喻,散文充滿修辭之美,更包含了對於生活終極意義的探詢。長久的外國文學閱讀經歷為其提供了深厚的滋養,像他所喜愛的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一樣,江汀也是一位“對世界文化深懷眷戀”的寫作者。這一批文章,既是一份很好的閱讀索引,以供外國文學愛好者按圖索驥,也見證了一位詩人漸漸形成的詩學觀念:他稱自己的散文寫作為“日光下的見習”,以此與鄰人建立聯繫。
2017年5月13日下午,以“詩人的空間史”為名的江汀《二十個站臺》新書分享沙漏,在北京庫布裏克書店舉行。嘉賓為江汀本人、著名詩人朵漁先生,主持人為作家同時也是《二十個站臺》的策劃編輯陸源。
這次沙龍圍繞《二十個站臺》一書,主持人、嘉賓,以及聽眾主要圍繞“經驗”、“閱讀”“詩人的友鄰”和“詩人的創作”幾個關鍵詞,展開交流問答。首先,陸源談道,《二十個站臺》給人一種感覺,即作者的生活經驗、閱讀經驗,與他結交詩友、文友的經歷,在各個篇章中相互映照,彼此結合,並由此形成一種較為豐滿、立體的風格。作為讀者和該書編輯,陸源問作者江汀和詩人朵漁,經驗對於他們究竟意味著什麼?經驗何以成為它自身,進而為詩人作家所用?江汀本人很看重經驗,請他先來談談。
江汀説,他有一位朋友,左手寫詩,右手寫評論,説明詩歌和散文包括評論還是有區別的。江汀更看重自己的詩歌。他在《二十個站臺》裏談及凱爾斯泰,説如果經驗是一塊布料,那麼凱爾斯泰主要拿它去做小説,剩下的邊角料就成了《船夫日記》,對江汀來説也是一樣,他的散文、小説,與詩歌寫作處於同一經驗。江汀説,《二十個站臺》中,他比較看重最前面兩篇,因為它們直接寫自己的經驗。他效倣過曼德爾施塔姆和本雅明的散文,隨著生活的一系列變化,他要應接不少外界對他的要求或者説給予的壓力,而這又讓他想到英國詩人奧登的《序跋集》。
江汀認為“經驗”這個詞很大,很難一時説清,或許他倒可以點兒東西。他隨即想到本雅明有一本書:《經驗與貧乏》,也隨之聯繫到柏拉圖所説的豐饒與貧乏,愛源自豐饒與貧乏兩位神祇的結合。
主持人陸源問朵漁,怎樣看待僅利用自己童年資源和個人經歷的作家?與所謂主題型的作家或者社會話題型作家相比,前者可以書寫的範圍相對狹小。而以社會話題和政治話題為題材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會好嗎?
朵漁: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説,經驗始終是一個核心詞。但經驗並不是簡單的“我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多”,“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那不是經驗。經驗必須經過精神、思想的再加工,再提煉,而不僅僅是單純的個人生活的積累。經驗是一种經過省思的生活。裏爾克説,詩是經驗。也可以説,詩是對經驗的提純。其實閱讀也是一种經驗,經驗不應局限于生活經歷,這是第一點。
第二,江汀剛才談到《經驗與貧乏》。本雅明的意思是,經過戰爭之後,新一代寫作者突然發現,沒有自己文學上的父親和兄長。文學的傳承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斷層。這一點朵漁表示自己感同身受。我們沒有文學上的父親,我們也許有幾個並不不那麼合格的兄長。這一點,80後的狀況要比70後好得多。我反倒覺得,80後比70後擁有更多的經驗。
第三個感受是,經驗對於小説家似乎更重要,小説家需要更多生活細節和泥沙,詩人好像不需要那麼多。但朵漁又認為一個缺乏經驗的詩人走不遠,會在中途遇到虛無。正如艾略特所言,詩人在25歲以後還想寫詩,就需要一種歷史感。而裏爾克説詩就是經驗。這是廣義的經驗,包括不斷地閱讀、學習和思考。
陸源:朵漁剛才提到了閱讀,其實閱讀正是我接下來要提的問題。如果閱讀是經驗,那麼這樣的經驗如何轉化,從而與我們個人的經歷等量齊觀?我認為每個作家、詩人都會遇到這個問題,即轉化的問題,如何把閱讀化為真正的血肉?
朵漁:有時候別人大力推薦一本書給你,可是你拿來讀並沒有深刻的感受。閱讀需要自己找,自己遇到。遇到則説明你真正需要這本書。讀江汀的作品,我的感受是,他們兩人的閱讀區別很大。比如江汀非常關注風格。他已經很自覺建構自己的風格,閱讀也是風格化的閱讀,他閱讀不是吸取思想、精神資源,在文體上、文字風格上關注更多,而我自己不完全這樣,他閱讀很多俄羅斯的詩人和作家,如果向他們學習文體、風格,或許未免落伍,他恰恰是從他們那裏得到很多精神養料和經驗。
江汀的隨筆非常風格化,他才30歲,我自己30歲時根本不會寫文章,而江汀已有豐富的經驗。可貴在於,江汀不僅僅是風格化寫作,他的文章也充滿了感情,飽含感情,這也是我喜歡江汀這個人、喜歡他作品的一個原因。很多年輕寫作者一入手往往從風格開始,建立風格,但如果沒有感情,沒有人的真性情,作品是沒有生命力的。語言玩得非常複雜,但很難持續下去。江汀可貴之處,正是把自己的生命放進作品,把感情放進作品。
陸源:我前一陣給江汀寫了一篇文章,我把他稱為“天生詩人”。江汀的寫作與個人感情、生活情境緊密結合。寫作的人會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其實是很難的,寫作和個人生活往往是兩張皮,要在作品中飽含情感非常不易。
讀江汀的作品,往往感到其中有某種尋找、等待的意味,有幸運的相遇,有久別重逢,充滿命運感。比如寫詩人孫磊,你談到多年前偶然讀到他的詩,久久不能忘懷,以及多年後的相遇。你關注的人和你本人的經歷好像一個個圓圈。你如何看待這個現象?
江汀:我一直避免將自己生活戲劇化。文章往往是我真實心靈的經歷,包括
我給你寫的那篇文章,也提到自己寫作經歷,我19歲開始寫作,直到25歲都沒有寫作上的朋友。剛才朵漁兄説我們這代人很幸運,確實,幸運在於,我能夠找到大量外國詩歌、小説,按照脈絡讀下去就好。但在我剛剛開始寫作時,不僅沒有父親,也沒有兄長,那個時候有一點點光芒,就會對自己非常重要。我認為,單純模倣風格確實難以為繼。我模倣曼德爾施塔姆和佩索阿,但缺乏繼續的動力。年輕一代人缺乏自己的經驗。
朵漁有一句詩,大意是,生活是一盆臟水,但又怎樣呢?潑出去就收不回來了。這一陣我們在談論一位自殺的臺灣女作家。很多人感慨。江汀想到了朵漁的這句詩,這种經驗恰恰他特別看重那樣一种經驗。
陸源:我還想繼續經驗的話題,剛才江汀的例子讓我想到如何處理經驗非常重要,我自己寫作,會思考怎麼處理自己的經驗,這方面朵漁兄有什麼心得或者自己的感悟?
朵漁:我知道你的意思。現實經驗怎麼處理到文學裏去?準確地説你如何用文學表達現實。
陸源:對,請談談你的心得。
朵漁認為,這是永恒的困難,充滿矛盾。還是用江汀講的那個故事來説。那位臺灣女孩因為有一段屈辱的經歷,最後自殺,如果用通常的處理方式把它敘述下來,感慨一下,也是一個作品。但這不是簡單的事件。你必須深入到人性的最黑暗之處,去看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文學可以走進最黑暗的地方,也可以走到最光明的地方。再比如,近來又在紀念汶川地震9週年,回過頭看,關於地震的詩作,成功的之作太少。其實我也很困惑,為什麼寫作這麼難觸及現實?也許是詩本質上是虛的,虛實之間的轉寰太難了。
陸源:談話好像觸及了神秘的領域。天才,如果沒有天才,就轉換不好。
朵漁:總之,拋棄現實是不對的,那是作為經驗的一部分;僅僅記錄現實也是不對的,現實畢竟只是現實。對現實處理的能力,可以作為一個人文學成就高低的衡量標準之一。就看你手藝怎樣,技藝如何,思想的深度、觀察的廣度怎樣,我覺得這不是簡單的一個事情。
江汀:談到怎樣寫作事件,我個人體會是,當一個詩歌內核出現後,往往等待一段時間,必須跟它保持一段距離。朵漁兄是瞬間就把生活經驗寫下,還是也像我一樣?
朵漁:馬上寫出來幾率太少,我特別佩服到此一遊馬上寫出來詩的人,對我來説是天方夜譚。好的作品還是在你精力最好、最孤獨、最安靜的時候寫出來的。
陸源:除了沉澱,除了有距離感,以便從各方各面去把握一個事件,或許還得有一點兒勇氣。怎樣處理它,敢不敢真正深挖它,這也需要時間。
朵漁:寫詩也是,剛才説生活和現實關係,就説這個問題。只展現現實的表層真的沒有意義。剛才江汀提到我那首詩,題目就叫《臟水》。你潑掉它就收不回來了。因為生活需要這臟水。表述很簡單,但有時候也會産生共鳴。
作為作家,必須勇敢去寫,不要去考慮讀者的感受以及發表和政治正確等問題。
江汀:世界不是那麼美、那麼善的一個場所,外部環境和我們內心都有種種黑暗。我們一直活在世界上,經歷種種對抗。最近我常常想起契訶夫的文學場景,總在體會三姐妹很無奈站在一起望向遠方的感覺,這本《二十個站臺》裏邊也提到了類似瞬間。我讀奧茲去年新出的《鄉村生活圖景》,他描寫了生活中普通人的無望。我又記得《小城畸人》裏威拉德站在窗前的經典場景。我覺得,有時候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