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日常中的詩意和雅致,是汪曾祺作品的特色。在《端午的鴨蛋》一文中,他這樣寫道: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裏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圖為豐子愷作品《買粽子》,他的畫也以描繪日常市井小品為人稱道。
王幹
他將現代性和民族性成功融為一體,將中國的文人精神與民間的文化傳統有機地結合,成為典型的中國敘事、中國腔調。
汪曾祺曾是一個被中國當代文學史遮蔽的大師。在過去很長時間裏,新文學的評判標準依賴於諸多海外標準,無論哪一條,汪曾祺在其中都是游離的狀態,不在文學思潮的興奮“點”上。
而今他在讀者和作家中的慢熱,持久的熱,正説明文壇在慢慢消褪浮躁。更進一步説,是在民族文化的自信重新確立的時候,汪曾祺開始釋放出迷人而不灼熱的光芒來。他將現代性和民族性成功融為一體,將中國的文人精神與民間的文化傳統有機地結合,成為典型的中國敘事、中國腔調。
我讀到汪先生的作品,最早是他的舊作《王全》。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我,又逢上烈火灼心的歲月,一個暑假的炎熱夜晚,忽然在《人民文學》舊刊上讀到汪曾祺的文字,忽然平靜下來,夏夜也變得平靜溫和。
是的。汪曾祺的作品好像更適合晚間閱讀。他的文字如秋月當空,明凈如水,一塵不染,開卷慢慢進入,心也漸漸平靜,故鄉,鄰里,同事,親友,陌生的街道和熟悉的老屋,昆明的警報和上海的星期天,高郵的河流和北京的安樂居,都是作家筆下輕盈流動的筆墨意象。讀罷,心靈如洗。
真正全方位的閱讀是汪曾祺在上個世紀80年代發表了《異秉》之後。《異秉》當時發在顧爾譚主編的《雨花》上,很少有刊物轉,也很少有人評介,而那一年我卻碰巧訂了《雨花》。《異秉》我看了之後的第一感覺是與我父輩的生活極其相似,更重要的是小説的功力力透紙背。等讀到《受戒》《大淖記事》之後,就更加激動了。讀汪曾祺的小説,我經常産生這樣的念頭,哦,原來生活是這樣的,哦,原來日常生活也這麼美好!因為景慕汪曾祺的小説,一段時間我竟能整段整段地背出來。
汪曾祺對中國文壇的影響,特別是年輕一代作家的影響是巨大的。在風行現代派的20世紀80年代,汪曾祺以其優美的文字和敘述喚起了年輕一代對母語的感情,喚起了他們對母語的重新的熱愛,喚起了他們對傳統文化的熱愛。20世紀80年代是流行翻譯文體的年代,一些作家為了表現自己的新潮和前衛,大量模倣和照搬翻譯小説的文體,以為翻譯家的文體就是現代派的文體,我們現在從當時的一些著名的作品就可以看到這種幼稚的模倣。尤其在“尋根”浪潮涌起一些人惟《百年孤獨》是瞻的時候,汪曾祺用非常中國化的文風征服了不同年齡、不同文化的人,且顯得特別“新潮”,讓年輕的人重新樹立了對漢語的信心。
汪曾祺在他的作品中,很少大波大瀾,很少戲劇性,寫的都是極其日常的生活,極其平常的生活,可依然時時閃現著文學的光彩。寫日常生活,寫市井生活,很容易沉悶,也很容易瑣碎,但也是最容易見人性的。汪曾祺將老師沈從文的視角從鄉村擴展到市井,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舉。一般來説,對鄉村的描寫容易産生抒情、詩化意味,而對於市井來説,中國文學少有描寫,更少詩意的觀照。這是因為市井生活和鄉村生活相比,有著太多的煙火氣,有著太多的世俗味。但生活的詩意是無處不在的。在《歲寒三友》《徙》《故里三陳》等純粹的市井題材的小説中,汪曾祺讓詩意潤物細無聲地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市井,在汪曾祺的筆下獲得了詩意,獲得了在文學生活中的同等地位,不再是世俗的代名詞,而是人的價值的體現。汪曾祺用他的實踐告訴我們,日常生活也是文學,甚至是文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以前一直對寫實的日常的作品有偏見,可閱讀研究了汪曾祺之後,我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並在此基礎上,對寫實作品特別是“新寫實”小説進行了較早的開發和研究。
汪曾祺不僅改變了我的文學觀念,也影響了我的生活觀念。因為老鄉的緣故,也因為研究他作品的緣故,我和他本人有了很多的交往,我發現他不僅是在小説中審美,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是按照美的原則進行生活的。可以説,他的生活完全是審美化的。比如,他喜歡下廚,且做得一手美妙的家常菜,他是有名的美食家,他認為那也是在做一部作品,並沒有因為鍋碗瓢勺、油鹽醬醋影響審美。我是有幸多次品嘗到他手藝的人,他做的菜也像他做的作品一樣,數量少,品種也不多,但每次都有那麼一兩個特別有特點。我最後一次吃到他做的菜,是他去世前的半個月,那天有個法國人要吃正宗的北京豆汁,汪曾祺就做了改進,加了一點羊油和毛豆熬,他告訴我説,豆汁這東西特吸油,豬油多了又膩,正好家裏的羊油又派不上用,羊油鮮而不膩,熬豆汁合味。他説“合味”的“合”發的是高郵鄉音ge。這豆汁果然下酒,我們倆把一瓶酒喝了。之後他送我到電梯口,沒想到,這成了永訣。
熱愛生活,在生活當中尋找詩意和審美,可生活並不全是詩意和審美,汪先生對此似乎毫無怨言,他身上那種知足常樂甚至逆來順受的生活態度頗讓我吃驚。很多人沒有想到汪先生直到去世前也沒有自己的房子。他一直住他太太施松卿的房子,先在白堆子,後來在蒲黃榆,都是施在新華社的房子。有一次我跟老先生開玩笑,你們家陰盛陽衰呀。老先生呵呵一笑,抽著煙,沒有搭腔。汪曾祺向我述説這件事時,一點也不惱怒,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房子只能“挂靠”在太太那裏。他在白堆子的住處我沒有去過,但蒲黃榆的居所我去了無數次,沒有客廳,稍大的一間做了客廳,太太和小女兒合住一間,他自己在一間六七平米的小屋寫作、畫畫、休息,很多的佳作就是在蒲黃榆的那間小屋裏寫出來的。蒲黃榆原是一個不起眼的地名,因為汪曾祺,很多人知道了這個地方。我最後一次見老先生,發現他搬到虎坊橋福州會館街的一幢大樓,這一次,老先生有了自己的畫室,他可以盡情畫他的畫了,他剛搬進去的時候興奮得畫個通宵。原來是大兒子汪朗把自己分的房子給父母住。汪朗是個孝子,他了解父母的心。汪曾祺在兒子的“大房子”走完他人生的最後的路程。
説我是讀汪曾祺長大的,這話有點流俗,但説我讀汪曾祺變老,雖然有點感傷,卻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讀著汪曾祺老去,一天天變老,也是不懊悔的事情。76歲的汪曾祺已經定格在那裏,而我在一天天地向他這個年齡接近,然後超越。而且,在我活得比他更老之後,更老的我還會讀他,讀汪曾祺,讀高郵的汪曾祺,讀揚州的汪曾祺,讀中國的汪曾祺。他的文字永在,我們的閱讀也永在,無論白天和夜晚。
(作者為知名文學評論家)
[責任編輯:楊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