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寫作,蹚出一條路來
圖為陜北民居。圖片來源:影像中國 製圖:趙偲汝
1975年,《陜西文藝》(後來恢復原名《延河》)編輯部為培養文學新人,分批挑選青年業餘作家到編輯部參與文學創作和編輯工作。我和路遙作為在校大學生,也是第一批從基層抽調的文學青年,就是在那時認識的。
我們一邊參與編輯工作,一邊寫作。老作家們就在身邊,因而常常能得到他們的指導。作家杜鵬程當時正在把他的中篇小説《在和平的日子裏》擴寫成長篇,處於艱苦的創作階段,有時候寫了又撕,撕了再寫。這讓路遙深受感動。那時路遙就認定,沒有這種“自我折磨”的狠勁,是不可能出好作品的。作家柳青病危住院,路遙曾去看望,他專門寫過文章,記錄柳青“比以往更使勁地用蠅頭小楷,連明晝夜地建造他未完工、也完工不了的宏偉建築”。路遙很崇拜柳青,柳青有個中篇小説叫《狠透鐵》,事實證明,路遙也是這種狠透鐵的人。
《平凡的世界》本來有100萬字的寫作計劃,第一部30多萬字寫完後,在北京召開研討會,結果與會的評論家絕大多數都持批評態度,認為作者思想觀念、小説寫作手法過於陳舊。這對作家來説無疑是迎頭一棒。而且那時路遙已經患病不輕,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能咬著牙把剩下的兩部寫完?一般人怕很難做到,但路遙用“自我折磨”的狠勁做到了。
路遙繼承了柳青、杜鵬程等老一輩作家的精神遺産,同時又保留了陜北農民敢於與命運拼搏的秉性。對陜北黃土高原上的農民來説,春天來了,不管老天作美不作美,一定要上山去,刨地播種,絕不含糊。有雨水,就有了收成;如果沒有雨水,莊稼都旱死了,他們也不會後悔曾在土地上流了那麼多汗,下了那麼多苦。這種基因保留在路遙身上。若是天旱沒雨了,路遙不會眼看著禾苗枯死,他一定會一擔一擔挑水,一瓢一瓢把苗兒澆活,在絕境中也要蹚出一條生路來。這就是路遙。
路遙常常拿農民種地比喻作家的勞動。他説:“寫小説,這也是一種勞動……它需要的仍然是勞動者的赤誠而質樸的品質和苦熬苦累的精神。”正因為懷抱這樣的認識,他才用心血和汗水在文學的田地裏耕耘,絲毫不曾懈怠。一個值得我們深加體味的現象是,路遙每逢創作重要作品,非得回到生他養他的地方不可。《人生》《在困難的日子裏》《平凡的世界》,都是如此。這不能簡單地用在陜北可以避開城市的喧囂、可以減少干擾來解釋。一種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關的氛圍氣場,一種祖祖輩輩誠實勞動的寶貴品格,一種“土地不會虧人”的篤定信念,對路遙的創作來説太重要了。
今天,現代科技給我們的生活、給作家的寫作帶來很大的便利條件,寫作作為勞動甚至作為“耕種”的一面,在有些寫作者那裏是漸漸消退的。我們失去創造性勞動所能體驗的痛苦、艱辛、困頓,甚至是無助的感覺,自然也難體驗最終創造和收穫帶來的巨大幸福感。反觀路遙,不能不心生敬意。路遙把手中的筆看成是镢頭,以農民的誠實和勤勉,倔強和艱辛,在終其42歲的年華里,墾殖並收穫了他的滿山果實和芬芳。“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這是路遙一生不變的信條。
這種誠實的勞動態度,讓路遙為廣大讀者所信賴和喜愛。1988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續播出《平凡的世界》,引起巨大反響,聽眾來信如雪花般飛來。在路遙逝世後的多年裏,在與青年讀者交流時,我也常常感覺路遙並沒有走遠,不斷有新讀者從他那裏汲取精神力量。
在《病危中的柳青》一文中,路遙這樣寫道:“請你相信,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勞動者,只要他從你的作品和你自己本身所具有的頑強的進取精神中,接受過一些有益的教導,他就不會用鼾聲去回答生活的要求!”我們讀路遙,又何嘗不是如此?(白描)
製圖:趙偲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