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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時代”的詩歌漂流瓶

2020年04月26日 09:06:00來源:北京晚報

  在重新叩訪“白銀時代”的熱潮中,什麼才是值得後世審視的遺産?

  “白銀時代”的詩歌漂流瓶

  ▌錢冠宇

  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偉大的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在隨筆《論交談者》中有一個關於“漂流瓶”的經典比喻,他將詩人寫詩比喻為航海者密封在漂流瓶裏的一封信,這封信雖然沒有確切的收信人,但總會被未來“被選中的”讀者撿到:

  “如果説,某些具體的詩(如題詩或獻詞)可以是針對具體的人的,那麼,作為一個整體的詩歌則永遠是朝向一個或遠或近總在未來的、未知的接收者,寫信的詩人不可以懷疑這樣的接收者的存在。”

  曼德爾施塔姆的預言無比準確。今天看來,不僅曼德爾施塔姆自己的作品,整個“白銀時代”的詩歌都找到了它們的接收者,並在文學史上獲得應有地位,被全世界的一代代讀者閱讀、翻譯和研究,甚至被塑造成一個充滿浪漫與理想的文藝烏托邦。

  “白銀時代”的生成

  文學領域裏的“白銀時代”,一般指的是俄羅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現代派詩歌。但當時並沒有人用“白銀時代”一詞去概括那個時代的文學成就。那麼“白銀時代”的叫法來源何處?

  1933年,俄僑詩人尼·奧楚普在創刊于巴黎的雜誌《數目》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白銀時代》,這一概念才首次問世。奧楚普把俄羅斯詩歌劃分為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黃金時代”和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白銀時代”,前者主要以普希金、萊蒙托夫、丘特切夫為代表,後者指的是勃洛克、別雷、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等人的創作。

  “白銀時代”譯自俄語原文Cеребряный век,其中век一詞既有“時代”之意,也有“世紀”之意,因此以前有人把這個片語翻譯為“白銀世紀”。不過在中文語境下,譯為“時代”顯然更符合大眾接受習慣和實際情況。

  正如任何概念都有賴於解釋一樣,“白銀時代”自誕生之日起所指範圍就不斷變大,從專指詩歌創作逐漸擴展至小説、散文、戲劇、音樂、繪畫、舞蹈、攝影、宗教、哲學等不同範疇。根據“白銀時代”的內涵和外延,由窄到寬可以分為四個層次:詩歌、文學、藝術、文化,其中最初、最核心的指向毫無疑問就是詩歌。

  “白銀時代”是繼以普希金為代表的“黃金時代”之後俄羅斯詩歌的又一次繁榮,短短三十年間流派紛呈、群星璀璨,最著名的就是象徵主義和從象徵主義中分離出來的阿克梅主義,以及未來主義三大流派。當然還有不屬於任何流派的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等。

  19世紀末,早期象徵主義代表有勃留索夫、梅列日科夫斯基、巴爾蒙特、索洛古勃、吉皮烏斯等人,勃洛克、別雷、伊凡諾夫、索洛維約夫等在20世紀初加入。象徵派的創作試圖在人與上帝之間建構的新關係,追求“瞬間”的真實和美感,展現世紀末的頹廢情緒,具有強烈的神秘主義色彩。

  阿克梅主義基本脫胎于象徵主義,主要代表人物是古米廖夫、阿赫瑪托娃和曼德爾施塔姆。“阿克梅”源自希臘語,意為“絕頂”“極端”,表明他們的創作是藝術真理的最高表現。該流派成員反對象徵派的神秘主義傾向,主張回到書寫事物本身。

  1912年,馬雅可夫斯基與布爾柳克、赫列勃尼科夫等人共同發表了俄國未來主義的宣言《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其中最著名的一句口號是,“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人統統從現代生活的輪船上拋下去。”他們試圖通過創造新的詞彙、改變語法結構革新俄羅斯文學傳統。

  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白銀時代”在中國迎來了閱讀熱潮,僅1998年至1999年兩年內,國內就出版了多部以“白銀時代”命名的叢書,如嚴永興主編的六卷本“白銀時代叢書”(作家出版社)、劉文飛主編的七卷本“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化叢書”(雲南人民出版社)、周啟超主編的四卷本“俄羅斯白銀時代精品文庫”(中國文聯出版公司)、鄭體武主編的十卷本“白銀時代俄國文叢”(學林出版社),這些出版物涵蓋的文類涉及詩歌、小説、隨筆、書信、回憶錄等等。

  改革開放以來,如此大規模地“扎堆”譯介國外某一時期的作家作品實屬罕見,以至於形成了一股“白銀時代”文化熱,彼時文藝界以談論“白銀時代”為時尚。

  “白銀時代”在中國

  “白銀時代”作為一個文學整體概念被介紹到中國之前,它的一些代表性詩人已經先行進入國人的視野。譬如不久前去世的俄語翻譯家戴驄先生,早在1985年就譯出了《阿赫瑪托娃詩選》。

  阿赫瑪托娃是“白銀時代”最著名的兩位女詩人之一(另一位是茨維塔耶娃),她的第一任丈夫古米廖夫是阿克梅派的創始人。有人評價説,如果説普希金是俄國詩歌的“太陽”,那麼阿赫瑪托娃就是俄國詩歌的“月亮”。阿赫瑪托娃一生愛情多舛,在抒情詩方面成就最高。

  我已學會簡單而明智地生活,

  瞭望天空並祈禱上帝。

  為了使多餘的不安變得疲憊,

  我在黃昏前徘徊多時。

  (阿赫瑪托娃《我已學會簡單而明智地生活》,荀紅軍譯)

  “白銀時代”詩歌第一次以較為整全的面貌被中國讀者認識,1989年出版的《跨世紀抒情:俄蘇先鋒派詩選》(荀紅軍譯,工人出版社)一書功不可沒。譯者荀紅軍大學俄語專業出身,自己也是一名詩人,寫詩的筆名叫做“菲野”。荀紅軍在序言中自述,從愛倫堡的回憶錄《人·歲月·生活》裏首次接觸到了“白銀時代”的詩人形象:“我被這本書深深地吸引,反覆讀了多次,漸漸覺得遺憾:為什麼這個時代同時産生了這麼多一流的大詩人,而我們卻看不到他們的作品?我國翻譯界從未系統地介紹過這個時代的詩歌,大多數詩人則完全沒有介紹。外國文學研究和評論也對這些詩人持最大限度的緘默態度。是否因為這些詩人常被冠之以‘頹廢派’或‘現代派’而使翻譯者有所顧慮呢?”

  於是,荀紅軍便根據莫斯科大學出版的《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詩歌》一書,開始系統地翻譯“白銀時代”的詩人作品,最終匯成《跨世紀抒情》。這本書一共收錄了19位“白銀時代”詩人的詩選,而且每位詩人作品前都附有詩人小傳,可以説,較為系統地介紹了“白銀時代”的整體情況。

  《跨世紀抒情》出版後,獲得了超乎尋常的追捧,特別是對中國當代詩人而言,這本書儼然變成了“寶典”一般的讀物,包括北島、王家新、柏樺在內的幾代詩人都深受其影響。時隔多年,仍有詩歌同行對荀紅軍翻譯的“白銀時代”如此評價:“其語言天賦和對原作的透徹理解,可以説至今無人超越。”

  下面是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捷爾納克的一首詩《二月……》,荀紅軍的譯本已經成為經典,很多當代著名詩人後來都回憶過他們在上世紀80年代末初讀此詩的震撼。

  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大放悲聲抒寫二月,

  一直到轟響的泥濘,

  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輛輕便馬車,

  穿過恭敬、穿過車輪的呼聲,

  迅速趕到那暴雨的喧囂

  蓋過墨水和淚水的地方。

  在那兒,像梨子被燒焦一樣,

  成千的白嘴鴉

  從樹上落下水洼,

  乾枯的憂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處泛著黑色,

  風被呼聲翻遍,

  越是偶然,就越真實。

  並被痛哭著編成詩章。

  除了帕斯捷爾納克這首流傳最廣的《二月……》外,《跨世紀抒情》還出産了不少“金句”。例如,“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這句詩來自曼德爾施塔姆(荀紅軍譯為“曼傑施塔姆”)的《我凍得直哆嗦》,堪稱神來之筆。2015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汪劍釗翻譯的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就直接借用了這句《黃金在天空舞蹈》作為書名。

  “白銀時代”的遺産

  如果把“白銀時代”的眾詩人比喻為夜空中的群星閃耀,隨著時間流逝,“夜空中最亮的星”也越來越清晰地突顯在世人眼前,他就是曼德爾施塔姆。除了被收錄進“白銀時代”詩人作品合集之外,曼德爾施塔姆的個人詩集在中國也被一版再版,迄今為止,已有智量、楊子、汪劍釗、黃燦然、王家新等人的多個譯本。

  事實上,荀紅軍也是國內率先譯介曼德爾施塔姆的人之一,他在1988年11期的《讀書》雜誌上發表過《不死的詩人——談奧西普·曼傑施塔姆和他的詩》,文末的括弧寫明“《曼傑施塔姆詩選》將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可惜該書後來不知是何原因未能面世。

  曼德爾施塔姆生前因詩獲罪,很少有人知曉,直到俄裔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布羅茨基將他介紹給西方讀者後,他才開始獲得世界聲譽,被視為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因此,荀紅軍會説:“曼傑施塔姆作品的發現和認識如同對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研究一樣對世界文化意義重大”。

  “白銀時代”的詩人們處在俄國1905、1917兩次革命的風暴之中,雖然被後世統一命名和指稱,但他們每個人的身世背景、思想信仰、創作歷程和美學追求不盡相同,每個人身上都有各自的複雜性和寫作的不同階段,在談論他們的時候,切忌以一概全,泛泛而論。

  例如,勃留索夫、馬雅可夫斯基、葉賽寧等人後期走上了革命之路,最終成為蘇聯主流作家,馬雅可夫斯基甚至被譽為蘇聯社會主義詩歌的奠基人;十月革命後,別雷、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在尚未完全理解無産階級革命的情況下,繼續留在蘇聯寫作,帕斯捷爾納克在上世紀20年代還寫出了幾首受到高爾基表彰的長詩;而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烏斯、古米廖夫、曼德爾施塔姆等人,則因為敵視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而遭遇流亡或者清洗。

  一個個鮮活而激烈的詩人作品和命運,這才是“白銀時代”值得後世審視的遺産。

  我的世紀,我的野獸,誰能夠

  窺見你的瞳孔,誰能夠

  用自己的血去粘合

  兩個世紀的椎骨?

  血,這建設者,這從地上的

  事物噴涌而出,

  寄生蟲卻站在新時代的

  門坎戰戰兢兢。

  ……

  幼芽還將腫脹,

  嫩枝將突然冒出來,

  你的脊椎將被打碎,

  我的美好而悲慘的世紀。

  你帶著永生不朽的微笑,

  向後看去,既殘忍又軟弱,

  好似一個機靈的野獸,

  回頭看著自己腳步的痕跡。

  (曼德爾施塔姆《世紀》,荀紅軍譯)

  如今距離“白銀時代”又過去了一個世紀,浙江文藝出版社新近推出兩卷本的《白銀時代詩歌金庫》(分男詩人卷、女詩人卷),由上海外國語大學教授、俄語文學專家鄭體武編選、翻譯,除收錄中國讀者熟悉的詩人作品外,還收錄了一些中國讀者幾乎完全陌生的詩人詩作,這無疑對補充和豐富“白銀時代”遺産的認知大有裨益。

  唯一需要贅言的是,詩是所有文學門類中公認最難翻譯的一種。現代主義詩歌譯本品質的好壞與其説跟學養有關,還不如説取決於譯者的語感和感受力。翻譯經常被認為是一項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很少有人能夠完美地填平原文與譯文之間的裂隙。有條件的新一代讀者,還應該加強語言學習,爭取直接從俄文領略“白銀時代”的詩歌質地,親自去沙灘上取出漂流瓶中的來信。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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