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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白石畫中真味,與希臘數千年的藝術傳統驚人相似

2019年12月13日 09:12:00來源:文匯報

  齊白石畫中真味,與希臘數千年的藝術傳統驚人相似

  王亞楠

  近日于希臘雅典塞奧哈拉基斯古典藝術及音樂基金會美術館揭幕的“此中真味——齊白石藝術裏的中國哲思”展,引發了國際範圍的高度關注。

  此次展覽經過整整五年時間洽談與協商,借126件齊白石藝術作品,與希臘觀眾討論中國人的形神觀、意境觀與宇宙觀。

  儘管中國與希臘這兩個文明古國的哲學體系不同,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文化精神與審美方式也不同,人們卻能從展覽中看到,齊白石在藝術中追求的這份“真”,與希臘人數千年來對於“真”的追索竟然呈現出驚人的相似。

  齊白石作畫,妙就在“似與不似之間”

  這其中的“似”,我們可叫它“造型的真實”,往往通過嫺熟的筆墨訓練以及時常的對物寫生是可以實現的。而這其中的“不似”,才是更難捕捉的,那是源自“生命的真實”,往往需要畫者脫離了形的束縛並上升到對物象本質的關照,才能提煉與彰顯。

  縱觀歷史長河,“不似之似”始終是中國美學的重要命題。早在春秋戰國時期(西元前770年-西元前221年),儒道兩家對此便有了各自的論述。荀子曾説,“形具而神生”,

  言説出中國人的形神觀。而莊子則説“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這恰恰與柏拉圖“三張床”的概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個是道、神、形的相生,一個是理念、現實、藝術的顯現。

  然而中國畫,就貴在以形寫神,不必處處描寫,卻能與物象契合,寓神情于其中,這便是 “不似之似”。齊白石作畫,妙就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其中的“似”,我們可叫它“造型的真實”,往往通過嫺熟的筆墨訓練以及時常的對物寫生是可以實現的。而這其中的“不似”,才是更難捕捉的,那是源自“生命的真實”,往往需要畫者脫離了形的束縛並上升到對物象本質的關照,才能提煉與彰顯。

  齊白石曾在一幅《群雛圖》的題跋中説道,“余畫小雞廿年,十年能得形似,十年能得神似。”可見,要想畫得似,尚需要10年時間,可要想畫得“不似之似”,則再需要10年時間。孰難孰易,明眼人自一目了然。

  中國人都知道,畫蝦乃白石老人一絕。他筆下的遊蝦,晶瑩透明,活靈活現,仿佛要從畫中跳出來一般。然而,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的是,齊白石為了畫好蝦,曾經先後經過了數次變革。

  齊白石出生於湖南省湘潭縣杏子塢的一戶普通農家。湖南的鄉下,水塘是不會少的,齊家老宅前就有一汪。相傳,早年曾有一塊隕石掉落塘中,於是起名為星斗塘。幼年的齊白石經常在池塘邊玩耍,對小魚、遊蝦、水蟹的樣貌與習性一清二楚。即使在多年之後,他還記得少年時田間時光的歡樂,並在一幅《蘆蝦圖》中題道,“余嘗以粗麻線係棉花為餌。蝦足鉗之竿起,蝦出水猶不解鉗,只知貪食,卻忘死活也,殊作一笑。”回首往事,仍忍俊不禁。曾經友人問他,為何畫蝦如此傳神。齊白石答道,“家園小池水清見底,常看蝦遊,變動無窮,不獨專能似。”可見,若想做到“不似之似”,觀察是第一步。

  那麼還需要哪些必經之路呢?

  從齊白石的題跋中我們可以推測,為了賦予蝦以生命,他經過了至少五次變革。根據其畫蝦的變化,這個數字,應該是六次或七次。可見,“不似之似”並非形的抽離,而是在不斷的筆墨錘鍊中,找到最極致的表達。

  齊白石早年學習畫蝦主要還是臨摹前人作品。“衰年變法”時,他筆下的蝦已經有了個人面貌。63歲前後,他開始對著案頭水盂裏養的青蝦寫生,初具形似,但仍生動不足,對蝦的透明質感和動態層面還缺乏深度的刻畫。蝦頭和蝦身之間無明顯變化,蝦的長鉗也略顯無力,六條長鬚呈放射狀平擺,沒有自由開闔的動態。到了68歲時,他畫的蝦筆墨變化更為豐富起來:蝦眼改為兩個稍稍外橫的墨點,長臂分出三節,最前端的蝦鉗粗重有力。此時,齊白石已懂得利用墨色的濃淡變化來表現蝦體的質感。軀幹透明並彎曲,頭部和胸部的外殼有堅硬感。蝦須變得更有彈性,生動地展現出蝦在水中游曳時的狀態。至此,齊白石仍未滿足。到第五變時,他大膽刪減蝦腹多餘的小腿,並在蝦頭部的淡墨中加入一筆濃墨,將蝦的形象進一步提煉與概括。80歲的時候,白石老人的用筆就更為從容,蝦的墨色變化也更加精益求精。蝦頭間的一筆焦墨乾脆老辣,同時還在長鬚之間增加了短鬚。長鬚柔軟而有彈性,短鬚堅硬而有韌性,形成鮮明對比,真正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象外之意使齊白石的畫能穿越時空

  齊白石出身農民,他的畫中有中國民間天然自成的趣味,有宗教神話世俗化或者説個人化的表達;齊白石又是一介文人,他的筆下有中國士大夫修身立德的風骨,有詞人墨客吟咏誦唱的詩意。這些,都使得白石之作超越了物象之美而充盈著詩意、道義和人情味。

  中國有句古話,為“言有盡而意無窮”。因此,善文者吟詩,旨在言外之味;善樂者賞歌,重在弦外之音;善繪者作畫,妙在象外之意。

  那麼,象外之意,其 “意”為何呢?

  或許,有因物喻志;或許,是為詩造景;或許乃寓以吉祥;又或許,為慨嘆平生。況且,中國畫往往講究詩、書、畫、印四絕。這樣,畫面中的題跋就成了我們窺探畫家心跡的線索。觀者可以讀其詩、悟其境,觀其跋、感其情,因此能穿越時空,與繪者相通。

  齊白石出身農民,他的畫中有中國民間天然自成的趣味,有宗教神話世俗化或者説個人化的表達;齊白石又是一介文人,他的筆下有中國士大夫修身立德的風骨,有詞人墨客吟咏誦唱的詩意。這些,都使得白石之作超越了物象之美而充盈著詩意、道義和人情味。

  1909年,結束了“五齣五歸”遠遊的齊白石,開始了十年的鄉居生活。陪伴他的,除了父母妻兒,還有杏子塢前的鮮菇蔬筍、蓮花峰下的草蟲嗡鳴,梅公祠邊的荷田小路、借山館外的老樹梅花……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愜意與閒適的時光。或許,如果不是家鄉的兵暴匪亂,齊白石想必會在他的百梅書屋,看著小院裏的梨花開又落,直至終老。1917年,為避兵匪之亂,齊白石北上京城,挂單賣畫。兩年之後,正式定居下來。不過,一個湖南鄉下人,又是做木匠的苦出身,齊白石初來北京的賣畫生涯並不喜人。一個扇面只賣得上兩銀元,比同期很多畫家的價格都低很多。後來,在友人陳師曾的勸誡下,有著湖南人“霸蠻之氣”的齊白石,愣是以“餓死京華,公等勿憐”的決心閉門十年,最終開創“紅花墨葉”的大寫意畫風,世稱“衰年變法”。不過,即便小有名氣後,齊白石在講究傳承與文脈的紫禁城,還是經常會受到排擠。他心中的落寞與不甘無處排解,於是,書畫自然就成了其疏解情緒的渠道。

  齊白石喜歡畫《鐵拐李》這個題材,在北京畫院收藏的就有數幅之多,或站立、或箕坐,不一而足。大家都知道鐵拐李位居八仙之首,以他的形象來描繪和塑造的藝術作品並不少。那麼,齊白石如此鍾愛這個形象,有沒有其他原因呢?或許我們能夠從他畫面的題詩中一探究竟。“盡了力子燒煉,方成一粒丹砂。塵世凡夫眼界,看為餓殍身家。”鐵拐李費盡心力,只為修煉一粒丹丸。這樣的經歷,又何嘗不是齊白石在書畫中反覆磨礪、精益求精的映射呢。況且,鐵拐李其實有著雙重身份:一是形貌上的乞丐,二是本質上的神仙。然而大多凡人都只看得到第一點。齊白石以鐵拐李自比,將世人對自己的不解化為一笑:你們都看我是窮乞丐,卻無人識老夫乃真神仙,真是可笑可悲啊!

  中國畫畫的是“我”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存影

  齊白石極富絢爛的天真逸趣及其通達的關懷情感,使他的藝術充盈著對家鄉泥土的愛,對祖國山河的愛,對萬物生靈的愛。一山、一景、一花、一蟲,在他的筆端匯聚成歌,吟唱出中國藝術的寄情之味。

  中國人的哲學觀,是既入世又出世的。他們看待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方能寫之,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方能觀之,故有高致。

  因此,中國畫裏的山水,不只是山川、河流、曲徑、煙雲,它是“我”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存影,是與“我”生命相關的世界。宏如造化萬象,微若花鳥草蟲,當其鋪陳于畫卷,便皆是“我”的體察和觀照,皆可與“我”共情和通感。

  齊白石極富絢爛的天真逸趣及其通達的關懷情感,使他的藝術充盈著對家鄉泥土的愛,對祖國山河的愛,對萬物生靈的愛。一山、一景、一花、一蟲,在他的筆端匯聚成歌,吟唱出中國藝術的寄情之味。

  1956年4月27日,世界和平理事會將“國際和平獎”授予老畫家齊白石。9月1日,授獎儀式在北京舉行,這次活動由世界和平理事會副主席郭沫若主持,茅盾代表理事會國際獎金評議委員會致賀辭並授予了齊白石獎章和證書,周恩來總理親臨會場向白石老人表示祝賀。典禮上,齊白石的答詞樸素而真摯,“正由於我愛我的家鄉,愛我祖國美麗富饒的山河大地,愛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了我畢生的精力,把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畫在畫裏,寫在詩裏。直到近幾年來,我才體會到,原來我所追逐的就是和平。”

  的確,齊白石的畫飽含了他對自然與生命的理解。他的山水,源自現實的圖景,擺脫了“四王”程式化的束縛,並以一種大道至簡的方式,傳遞出中國人對於家園、山川乃至浩瀚宇宙的認識。他的花鳥草蟲,源自對生命的憐愛,折射出中國文人與自然萬物相通達的精神氣質:親和世界,以及一花一木、一草一蟲,在宏觀與微觀之間任意遊走,體驗世間的美好。

  一場關乎于“真”的碰撞交流

  希臘人是一個崇尚“真”的民族,早期的先哲不斷追問萬物與時空的真理,哲學、數學、科學、藝術一一應運而生,成為歐洲文明的起源。當我們佇立在希臘的雕塑面前,竟會被一尊來自西元前三百多年的藝術品震撼得挪不開眼睛。肌肉間微妙的起伏變化,準確地傳遞出因動作而帶來的緊繃與鬆弛。面容、輪廓、髮絲,哪怕是凸起的血管與青筋,都處理得分毫不差。很難想像這是距離我們2000多年前人類的傑作。中國人也是一個崇尚“真”的民族,他們會用自己的胸懷去感受自然與生命的真意。從戰國莊子的“法天貴真”,到五代荊浩的“圖真説”,從宋代郭熙的“真山水”,到近現代齊白石的“不似之似乃真是”,都是在追求“真”。那麼,究竟何為“真”呢?其實,正是兩個統一:形與神的統一,外物與自我的統一。

  白石老人有一方印章,刊“此中有真味”。可以説,這份真,是真情、是真意、是真趣、是真知。中希兩國的哲學體系不同,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文化精神與審美方式也不同:中華尚丹青,筆精而墨妙;希臘崇雕塑,高貴且靜穆。但是,兩國文化源遠流長,雖然跨越歐亞大陸,但對“真”的追索卻有著驚人的相似。歷史的厚度讓我們站在更高的視野來對話,文化的溫度讓我們拉近彼此的距離來溝通。願中國與希臘,這兩個在人類歷史上留下無數璀璨珍寶的國度,可以美美與共、與時偕行。

  (本版作者為北京畫院美術館策劃部主任)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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