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還是讀《石頭記》?讀前者研究後者
是讀《紅樓夢》還是讀《石頭記》?
張昊蘇
網路上時常流行“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排行榜,《紅樓夢》往往高居榜首。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或許在於,學界對《紅樓夢》汗牛充棟的研究,過度依賴於某些材料而加以曲折考索,而在文學一面卻有所缺失。
一個顯例便是:許多稍微了解紅學研究的愛好者,乃至不少紅學家,其閱讀取向是“讀《石頭記》不讀《紅樓夢》”。具體來説,是只讀八十回沒有結局的殘本,而不讀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儘管後四十回存在若干不如人意之處,但作為一部小説,如果沒有結局,當然會影響觀感。在“新紅學”興起以前,《紅樓夢》長期以一百二十回的面貌流傳於世,並贏得了大量讀者,足見“足本”在閱讀上的價值實為最高。據説,紅學大師俞平伯臨終前曾寫下這樣的話:
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
這晚年議論也許不免過激之處,但勇於直視自己的學術局限,正確認識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價值,這種治學勇氣和批判精神值得敬重。“閱讀《紅樓夢》,研究《石頭記》”,應該是較為平正的態度。
一
胡適建立的“新紅學”學術範式,以《紅樓夢》為曹雪芹的自敘傳,通過大量新史料推動《紅樓夢》的解讀與研究,其學術貢獻不可謂不巨。以一部白話小説而稱之為“學”,並由此推動了文史學界的範式轉換,更可謂稀有。這一方面是胡適本人學術功力使然,另一方面則很大程度得力於連續出現的《紅樓夢》抄本文物。這十余種抄本多標有“脂硯齋”的評語或署名,且自稱與作者曹雪芹關係密切,故被統稱為“脂批本”。今見脂批多為殘本,回數以八十回為限,內容則多涉及小説創作過程、史事原型、真正結局等問題,因此被紅學家認為是《紅樓夢》研究的權威文獻——也正是由於脂硯齋的聲明和暗示,所以有學者乃提倡讀八十回的《石頭記》:這是經過脂硯齋認證的曹雪芹原作。
然而,脂批本儘管種類眾多,材料豐富(批語約八千條,異文更不計其數),但卻沒有説明一個重要的問題:脂硯齋到底是什麼人?他(或者她)與曹雪芹是什麼關係?紅學家爭論甚久,有説是曹雪芹叔父的(根據是裕瑞《棗窗閒筆》)、有説是其兄輩的(胡適等。對於具體是哪位兄長,則更有進一步的分歧)、有説是曹雪芹本人化名的(俞平伯等)。更“離奇”的,則是周汝昌認為脂硯齋乃曹雪芹續弦的妻子,即《紅樓夢》中史湘雲的原型,這見解多少有點令人驚詫。此外,就脂批內部而言,脂硯齋與署名批者如畸笏叟、梅溪、棠村、松齋等又是什麼關係,是同一人抑或親朋好友?這些人與曹雪芹又有何關係?凡此種種,歧見紛紜。紅學家爭論不下,但共識則是相信脂硯齋及相關批語在《紅樓夢》研究的權威地位。
至上世紀九十年代,學者歐陽健立足於這些歧見,嘗試辨析脂批本作為文物和文獻的疑點,撰寫了近百萬字的《還原脂硯齋:二十世紀紅學最大公案的全面清點》一書。其核心結論是認為脂批文物全部是為了迎合胡適而製造的贗品,與之相關的“新紅學”研究均係根據偽本的錯誤研究。這對《紅樓夢》與紅學,都是極重大的衝擊。但與某些民間“紅學家”的任意思辨不同,這部書的結論雖然驚世駭俗,但解讀材料用功紮實,總體方法上也基本是沿用胡適的考據路數,是一部值得認真對待的學術著作。
本書出版後曾得到不少紅學家的批評,其中的硬傷和過度推論也已被反駁。但持平而論,儘管歐陽健的“程前脂後”説等結論還很難成立,但他在脂批本中發現的大量疑點卻是很重要的學術問題,而且多數並未得到紅學家的妥善解釋。從“懷疑”而非“定案”的角度來閱讀《還原脂硯齋》,會發現本書精義卓見不少。
而且,在此基礎上仍可以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反思,即:
在很多基本資訊尚未明確的情況下,脂硯齋是否可以被定義為《紅樓夢》的權威?
即使脂硯齋是較早的《紅樓夢》讀者,是否其批語都值得不加批判地據信?
對脂批文物的爭論還可以繼續,而且可能短時間內不會産生定論;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則是文獻本身的價值——即使文物為真,其內容也可能存在錯訛乃至虛構。這類似于法庭之上目擊者也有可能作偽證,必須對其所説內容加以更深入的考察。如果在重要之處産生明顯的錯訛或矛盾,那麼即使脂硯齋是曹雪芹身邊很親近的人,也不能簡單相信他的表述。
二
讓我們不妨再回到文章開頭的問題,即選擇讀《石頭記》還是《紅樓夢》?由於不少讀者相信脂硯齋的話,認為《石頭記》是曹雪芹原筆,所以拋棄了帶有後四十回的《紅樓夢》。那麼這就需要對脂硯齋的相關論述作一點反思。
今之脂批本絕大多數均以《石頭記》作書名,相關批語稱及本書時也多言《石頭記》,可以確定的是,脂硯齋認同《石頭記》這一書名。但脂硯齋的態度並不能直接等同於曹雪芹的態度。
《紅樓夢》第一回楔子提及了本書的書名:
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説,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甲戌本多出“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一句),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此處表明瞭《紅樓夢》所涉五個書名的前後關係及所謂“題名者”,從文氣觀之,幾個書名顯同指《紅樓夢》一書。按照字面意思來看,曹雪芹創作的這部小説應該定名為《金陵十二釵》。這顯然是難以成立的説法。從文章風格來看,很可能是曹雪芹在故弄狡獪,重在審美,而未必蘊含什麼深意(魯迅説),其他四個書名很可能都是為“紅樓夢”打掩護的別名。按照通行本的情況,正文僅提及了四個書名,而讀者卻稱本書為“紅樓夢”,那麼最大的可能是,“紅樓夢”已經成為曹雪芹寫在書名頁上的定名,而其他四個書名或是曾用過的舊名,或是楔子中的虛構。這樣看來,甲戌本的增文也很有可能是文學上的畫蛇添足。
作為外證,除脂硯齋以外的早期讀者也多將本書稱之為《紅樓夢》。與曹雪芹同屬旗人圈,並且很可能與曹雪芹認識的明義,在《綠煙瑣窗集》中言:“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約為同時的永忠、弘旿,也同樣稱本書為“《紅樓夢》”。陳維昭在《紅學通史》中指出,早期《紅樓夢》讀者分為“以脂硯為中心的評批集團”與“以永忠、明義、墨香等人為中心的閱讀圈子”,並指出兩個圈子“置身於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世界”、“讀到的是明顯屬於兩個系統的曹雪芹手稿”。
《石頭記》《紅樓夢》均係曹雪芹手稿,而除在《石頭記》上寫下批語的幾人以外,一百多年內幾乎沒有人知道脂硯齋的存在,其流傳情況也頗有謎團。唯一較早提及脂硯齋的是裕瑞(1771-1838)《棗窗閒筆》(其真偽同樣有爭論),描寫《紅樓夢》的成書過程時卻説:
聞舊有《風月寶鑒》一書,又名《石頭記》,不知為何人之筆。曹雪芹得之,以是書所傳述者,與其家之事跡略同,因借題發揮,將此部刪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時之人情諺語,夾寫而潤色之,藉以抒其寄託。曾見抄本,卷額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
這段史料的解讀學界也有爭議,但很清楚的是,裕瑞(一般被認為是脂硯齋的支援者)所讀到曹雪芹創作的小説,其定名是《紅樓夢》而非《石頭記》。
換句話説,就本問題而言,不論我們如何看待脂批文物的真偽,“石頭記”都只是早期流傳中的小眾版本,而且甚至不能代表曹雪芹的最終意見。鋻於這一現象在脂批中屢屢存在,因此本文的結論也具有相當的普適性。即:
作為一般的文學閱讀而言,應以完整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作為文學典範。儘管其中有後人補續之文,但大致上並不甚背離曹雪芹的定稿和旨意,而且是《紅樓夢》得以成為名著的重要組成部分;
就研究來説,《石頭記》系統值得繼續深入探討,但除卻“新紅學”已有的範式以外,更應該用批判的眼光全面檢核相關批語的可信效度。
作者係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欄目支援:黃帥
[責任編輯:楊永青]